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第一卷 消失吧,群青 第一话 唯一无法容忍的事
1

这场重逢,想必没有什么命运的成分混杂在里头。 

再说阶梯岛上的学校只有一所,她最后也只能到那里上学。尽管会迟一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究会碰到面,所以一切都能用『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如此而已。做了个有点感伤的梦,我比平常还要早醒来,也无意再重回被窝的怀抱,于是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我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清晨里走走。像这样尝试性地去做某件事,我至今也曾实行过好几次。岛上的黎明除了刮强风的日子之外,都像早晨的图书馆一样安静,空气清新,正适合散步。 

大概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挑了沿海的小路漫步。 

虽然沿海,但这里并没有沙滩,不适合穿泳装玩乐,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打在跟我胸口差不多高的堤防上,是条毫无风情可言的路,但我偏偏喜欢它的毫无风情。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能够明白价格昂贵且美丽大颗的钻石会受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认为对路旁的小石头或有点凹陷的空罐加以青睐的情感,才算货真价实的爱。「古朴闲寂」这个词让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来,到了朝霞迎曦的时间。隐约能够看见山对面的西方天空仍残留着夜色的痕迹。影子长而浓,不过光线并不像薄暮时那般张扬,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就跟喜欢这段毫无风情的沿海小路一样道理。 

我无意间瞄向手表,指针指着六点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了白色,我意识到冬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候—— 

「七草。」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了头。 

堤防上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眼熟的水手制服,肩上斜背着款式简单的深蓝色书包。微弱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淡淡地渲染出颜色,柔顺的黑发随着来自海上的徐风飘动。 

她就站在堤防上,笔直地望着我。那样的身影看起来颇具戏剧性,就好像昏暗朦胧的景色之中,唯独她一个人鲜明地浮现出来似地。为何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少女?我经常会漏看重要的事物。 

「真边?」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里非常震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走——那女孩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真边毫不犹豫地沿着堤防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七草。」 

「啊,嗯,好久不见。」 

「有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 

真边由宇还是真边由宇,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声音、步调、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现实中没有完美的直线,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在某些地方偏了歪了,所以她看起来才会如此突兀,就好像拙劣的合成照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堤防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咚!宛如断音的着地声,响彻于朦胧的清晨景色中。 

「我有事想问你。」她说。 

「嗯?」 

「这里是哪里?」 

「阶梯岛。」 

「没听过耶。」 

「似乎也没有标记在地图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 

「那七草你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却不知道?」 

「你不也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座岛上,真边本人也无法理解。 

不过她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 

「话说回来,我不太想上学迟到。」 

「是喔。」 

「这里是横滨吗?」 

「谁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有些事我可以掌握。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才初来乍到。 

「有点仪式性的事要进行,你可以配合一下吗?」我向她问道。 

「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用几分钟就结束了。」 

「我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按惯例,刚造访这座岛的人遇上的第一位岛民必须负责说明这些规则,我当时也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啊,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明规则时首先必须询问对方的名字,设计者肯定没有设想过原本就认识的人会在这里碰面的情形吧。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上最基本的规则,不知道是由谁提出的。普遍认为是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真的存在吗? 

「被丢弃的人的岛?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丢弃的人。」 

真边皱起脸庞,就连那扭曲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直率。我心想「还真是矛盾啊」。 

「被丢弃的人是指什么?」 

「不知道,不过人们常说吧,像是被恋人抛弃、被公司抛弃等等。」 

「七草也被丢弃了吗?」 

「嗯,你也是喔。」 

「被谁?」 

「谁知道啊。」 

「被不认识的人丢弃,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边由宇生性就是无法将疑问放到一旁。 

只要有什么事她无法理解,她就会不断地发问,无论何时都追求着完美正确的答案,而且相信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现实中的确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是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给过正经的答案。 

「很有意思的疑问,不过你不希望上学迟到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比我更了解详情的人。」 

「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迈开步伐。 

「话说你不觉得今早的气温很奇怪吗?」 

「你以为现在是几月啊?」 

「不是八月吗?不过就快进入九月了。」 

「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最近三个月的记忆全都没了。造访阶梯岛的人都会丧失来此之前的记忆。 

「莫名其妙。」真边表示。 

「我也有同感。」我回应。 

我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与她重逢让我升起焦虑、烦躁、愤怒等负面情绪,但我握紧拳头,忍着不表露出来。 

在早晨的海边与她重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偶然,但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更根本的事情。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去明白。这既没道理,也不应该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我绝对不想再看见。 

* 

第一次见到真边由宇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严格说来,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如果把简短的对话也算进去,想必在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交谈过了。话虽如此,我真正明确地意识到真边由宇这个人的存在,是在小学四年级某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言之就是个遭到欺凌的孩子。小学生一到四年级便多少懂得一些社会性的常识,班级内部开始出现派系,在交谈中察言观色的技巧也变得很重要。 

而真边由宇是个对这些事很生疏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但她被班级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给盯上。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因此也曾发生一些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受到多么不讲理的单方面欺侮,真边由宇都未将任何情绪显现在外,也不曾哭泣。即使她的体育服被扔进水洼、室内拖鞋被人用麦克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纳闷。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她竭尽所能装出来的逞强。 

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那样。 

真边由宇真的纯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育服非得被扔进水洼不可呢?她无法顺利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受不到恶意的她,既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动怒,所以她才会偏头表示不解。 

我并非正义使者,所以没有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就连对他人见死不救的态度也没让我心生罪恶感。我似乎还曾经设想过几次,倘若她向我求助,我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吗?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小学生虽然具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还是拥有纯真的地方,以牛奶为例—— 

牛奶是一只白色幼犬。 

它应该是一只弃犬,脖子上虽然没有项圈,但毛色很干净。牛奶三不五时会出现在校园中,每次都让班上同学欢欣无比,我也曾经喂牛奶吃过几次营养午餐剩下来的面包。在牛奶面前,教室内的阶级制度都变得丝毫不重要,每个人都成了大人理想中的纯真孩童,这种两面性想来还真是滑稽。 

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牛奶是和平的象征。难以用言语表示的某种秩序,具体呈现在这只白色幼犬上;另一方面,真边由宇则具体呈现了何谓没道理。 

就在某个冬天的回家路上。 

人见人爱的牛奶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眼就能看出它遭到车祸,后脚的部分似乎被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微微上下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当时刚好是放学时间,大批孩子站得远远地围观牛奶。「好可怜。」有人毫无责任感地如此呢喃道,我也有同样想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旁观者。 

没人打算成为牛奶车祸的当事者。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牛奶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血迹在白色制服上晕染开来,一片鲜红。我记得有人嘟哝了一句「好脏」,但这点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十分耀眼。 

真边由宇迈步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自己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就这样在她后面追着。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着。 

她的表情并不悲怆,只是一脸认真,专心地看着前方。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她怀中的牛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问题的。」她喃喃说道。 

「绝对没问题。」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到达动物医院时,牛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见识到了真边由宇哭泣的脸庞。 

她皱起脸来放声大哭,犹如野兽的嚎哮。她穿着血迹斑斑的制服,眼泪滚滚滴落,用尽全身力气痛哭。 

我应该没有哭,不过也可能哭了,记不清楚。 

她的身影太过鲜明,以至于我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模样。 

真边由宇和我变得熟稔起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以后,到她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搬家为止,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行动。 

愈是了解她,就愈发现她很特殊。她眼中的世界似乎充满希望,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理想一定会实现,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呢? 

牛奶明明就死了。 

为何她还能够坚信这世界是合理的呢? 

虽然我好几次浮现这个疑问,但终究没有询问她。 

2 

这个狭窄的岛屿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平地,我们穿过位于该平地的小镇,往山上走去,一步一步爬上这条漫长的阶梯。每踏出一步,我们的高度就往上升——当我从林木间隙看到变得愈来愈小的街道时,便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面爬着阶梯,我一面说服真边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看来即便是她,要接受自己整整丧失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多少还是需要点时间。 

「丧失记忆会让人连是否忘却了都不知道吗?」 

「我想应该视情况有所不同吧。」 

我才不懂丧失记忆的详细症状。 

发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问道: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要说心情不好,算是吧。」 

她的回答难得一见地模棱两可。 

「没有记忆果然会觉得不安?」 

「应该说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令人很在意吧,要是有什么重要约定,就麻烦了。」 

「就算你记得约定也没办法遵守啦,因为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岛。」 

「无法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看!」 

我在阶梯中途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早上七点半,夜晚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小镇与海面照耀在朴实的光芒之中。 

「这座岛四面环海,没有出口。」 

「不是有船吗?从这里看得到喔。」 

海上的确有几艘小船载沉载浮,全都是用来打鱼的船只。就地理环境而言,这座岛上有很多渔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对她耸了耸肩。 

「据说就算驾着船想越过这片海,也会回到这座岛上。」 

「为什么?因为潮汐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啦,如果是这种现实的理由就好了。」 

我并没有试着离开这座岛过,这些都只是听来的传闻,对于传闻我也没有认真去确认。 

「但是,看得到陆地喔。」 

真边指着大海遥远的另一端。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的确可以看到一块陆地,虽然雾茫茫的看不清楚全貌,但面积似乎相当大。 

「嗯,不过没有人能到达那里。」 

我们再次向前迈出步伐。 

「总之,据说离开这座岛的方法,就只有找出失去的东西。」 

「失去的东西?」 

「有什么头绪吗?」 

「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喔?」 

「说得也是。」 

突然被抛到这座岛上,还被交代要去找回遗失的东西,只是让当事者徒增困扰而已,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真边的呼吸愈来愈粗重,她在喘气之余开口: 

「马上能想到的可能选择,应该是这三个月的记忆吧。」 

「总之就把它当第一候选吧。」 

抱着相同想法的人很多,毕竟每个人都失去了造访阶梯岛的记忆。只要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或许就能够串起离开岛屿的方法,以逻辑来说这个想法很合情合理。 

「要回想起忘掉的记忆吗?」 

「首先就以此为目标吧。」 

「七草呢?你在寻找什么?」 

「我什么也没找。」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并不差啊。」 

平稳又安定,每天早上也不必被迫聆听令人生厌的新闻。发生于某地的某起犯罪消息、谁谁谁的绯闻等等,我实在不觉得每天都从这类负面话题开始的生活叫做正常。 

这座岛上也能接收到电视讯号,有心关注的话可以收看新闻,不过那些播出内容是与我们毫无关联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就如同遥远国度的犯罪案件或者陈年失色的纷争。既然毫无关联,人们便慢慢失去兴趣,变得更纯粹地为自己的日常着想。 

「但是七草你真厉害。」 

「哪里?」 

「父母都不在身边,却还能在这里活下来。住的地方、饭钱等等,我想各方面都很辛苦吧。」 

我摇了摇头。 

「只是要过活的话,这座岛上其实用不到钱。」 

至少学生无须吃苦就能生活。 

「为什么?」 

「关于这点,就让接下来要见的人跟你说明吧。」 

「要见的人是谁?」 

「学校的老师。」 

学校就位于象征这座岛的阶梯上。 

阶梯实在太多了,一边爬行一边说话相当费劲。 

重力、人体构造、当然还包括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世间的不合理之处,我在心底对这些事发起牢骚,直到连这么做都嫌麻烦时,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终于看到学校了。 

「就在那里。」我开口。 

阶梯到此戛然而止,换成了平缓的坡道。 

前方有个小操场,三栋校舍并列而建。正面右手边的校舍是国中部,左边是高中部,正中央的校舍几乎都是空教室,不过教职员室、保健室与学生餐厅都在里头。 

「学生餐厅?」 

真边吃惊地问道。 

「把食材运到这种地方?」 

「嗯。」 

「谁来运?」 

「学生们分工合作,有这类打工喔。」 

上学的同时还能赚取零用钱,这种打工因此受到学生欢迎。实在很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曾经尝试过一次,但马上就后悔了,我压根儿不想回忆起那袋装有洋葱的沉重背包。 

我们在操场入口处站着小歇一会儿,调匀呼吸。 

然后慢慢走往位于正前方校舍的教职员室。 

换上访客用的室内拖鞋后,我们在铺着亚麻地板的走廊上前进。 

脚步声啪当、啪当地夸张作响,大概是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吧,脚趾处很不舒适。 

我敲了敲门牌上写着「教职员室」的房间。 

「我是高中部一年级的七草。」 

报告之后,房间里有人回说「请进」,声音略显模糊。 

我推开门。或许是因为距离早上的班会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教职员室中只有一位老师在,正好是我的班导。她坐在最里头的位子,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蒸腾的咖啡。 

真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老师。 

我觉得有必要为她做说明,于是开口: 

「她是我的班导,大家都叫她匿名老师。」 

这并非本名,没有人知道老师的名字,也几乎没有学生看过她的真面目。匿名老师的脸隐藏在白色的面具下,那是从眉毛上头一直遮掩到鼻端附近的款式。顶着会让人联想到化妆舞会的外观出现在学校的教职员室里,这样的画面果然相当诡异。 

真边小声地问: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 

「好特别的老师啊。」 

「她是位好老师喔,虽然有点与众不同。」 

我们一走近,匿名老师就转过椅子面对我们。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见到这副模样。」假面下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 

真边的提问总是这么直接。 

老师将脸稍微转向我这边。 

「我稍后再跟你说明。」我说道。 

匿名老师有学校恐惧症。 

来到这座岛之前,她的职业就是教师。具体情形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似乎在种种原因之下,她变得害怕站在学生面前。 

既然如此只要辞去教师的工作不就好了?然而她的骨子里却是个充满理想的热血教师,不想放弃教职。于是她遮住容貌、隐姓埋名,总算能够正常地与学生接触。我觉得她很可怜。比起害怕学校这件事,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无法放弃教职这一点更让人觉得可悲。 

匿名老师拿起桌上一张A4大小的纸。 

「你是真边由宇同学吧?」 

「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里有写。」 

「那是什么?」 

「是履历喔。」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邮寄过来的,因为这是必须的啊?毕竟你要成为这里的学生。」 

「履历是自己写的东西,选择就读哪所高中也是由我决定,我不记得我有提出转学申请。」 

真边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即使身处于这种毫无道理的状况之中,她还是不将情绪外露,因为这样真边才会时常被误解成理性、冷漠的人。我很清楚那是误解,她只不过是情绪的引发点有些特殊而已。 

「我明白。」匿名老师点了点头。 

「你本来是要就读一所好高中,准备考试时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突然被说要转学,你会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是什么?」 

「我只是无法认同,我讨厌无法认同的事情。」 

匿名老师以手抵住下颚,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让她看起来像是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古代怪盗。 

「很遗憾,那将会是你接下来要找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同啊。没有人是在认同下来到这座岛上的,接下来你要花时间在此处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找到认同。」 

真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接着缓缓地用深呼吸般的语气说: 

「阶梯岛是什么?」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喔,除了魔女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魔女?」 

「这所学校后面有条通往山顶的阶梯,据说上头住着魔女,这座岛就是由魔女在管理。」 

真边困惑地皱起脸。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 

「是啊,我也是。我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快三年了,还是无法相信有魔女存在。」 

「既然如此——」 

「即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喔。并非只有阶梯岛比较特别,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经由不透明权力产生的支配者,在不知不觉间定下了规则,而我们只得遵循,在那些束缚中生存下去。如果把魔女换成国王或是政治家,你是否就能接受呢?」 

「不能。」真边坚决地回答。 

「这不是名义上的问题。我讨厌无法打从心底认同的事。」 

面具下的嘴巴扭动,形成一抹微笑。因为看不到眉眼,所以很难判别出这属于哪种笑容。 

「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好,真的。不过人类并不是神,没办法凡事都自由决定,这点你能明白吧?」 

「可以。」 

「现在你能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样,就是要不要就读这所学校。阶梯岛上只有这一所学校,如果想继续当学生,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匿名老师表示:「我很欢迎你喔。」 

真边一时之间陷入沉默。随心所欲的她,即使说声「那么,失陪了」就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不如就在这里一边上学一边找出离开岛屿的方法吧?分别了这么久,我也想再跟你一起上课啊。」我打岔道。 

她用带着怒气的眼神注视我。究竟是在气什么呢?我搞不清楚。 

「既然这样,你愿意跟我做个约定,一起离开这座岛吗?」 

为什么对话里会出现「既然这样」呢?语法上的转折太奇怪了吧。 

嫌麻烦的我点了点头。 

「嗯,我答应你。」 

明明至今为止我早已答应过无数并非出自真心的约定,『约定』这个字眼仍让我莫名地有点难以释怀。 

真边重新面向匿名老师,回覆她:「我接受这个提议。」 

* 

在阶梯岛中拥有学历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 

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学生能得到保障,可以免费租借镇上的学生宿舍,在宿舍和学校里用餐也不用花钱,教科书、制服、运动服等物品也有配给。虽然有其他想买的东西就得靠自己打工赚钱,但若只是单纯活下去,学生可以说不须任何花费。 

在极为简单的得失衡量下,想也知道成为学生最有利,根本没必要伤脑筋做判断,靠本能便能明白。就像在沙漠当中只要有人递水过来,任谁都会接受吧,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不过,真边由宇的判断依据有时并非基于理论,在旁的我每次都要为此担负额外的辛劳。 

* 

匿名老师说她想再多跟真边说明关于岛上的生活。 

于是我先行离开教职员室,走进高中部的校舍,换上自己的室内鞋。 

我直接走上楼梯。校舍一楼是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一般教室都规划在二楼。高中部三个年级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班级。我继续往上爬,走过位于三楼的图书室,伸手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即使打开门,空气中的温度也没有太大变化。在阳光直接照射下,屋顶反而让人觉得温暖。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靠在银色栏杆上,一手拿着盒装番茄汁,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感觉突然回到了日常正轨,我不免有些失笑,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走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究竟何时才要到教室上课啊?」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他虽然从书本抬起了头,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来了转学生?」 

「嗯,你还真清楚啊。」 

「我看到你跟她一起从阶梯走上来,似乎相当熟稔呢。」 

「她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那是来到这座岛之前的事吧?」 

「那当然。」 

「在这座岛遇见以前的熟人是很稀奇的事,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缘分』这个词我不是很懂。」 

「也可以换成『命运』这个说法喔。」 

「我也不懂『命运』。」 

「就是别有深意的偶然啊。」 

「偶然就是偶然。」 

真边由宇跟我之间就算真的存在特别的缘分,我也不认为那和命运有关。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嗤嗤地笑了。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嘛。」 

「是吗?」 

「是呀。」 

怎么可能。 

我又不希望与真边重逢。唯独她是我不想再见到的人。其他任何人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有她我无法忍受。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不去在意、佯装平静。 

「那么或许真的是这样吧。能够与老朋友重逢是件好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含到嘴巴中。 

「她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是喔。这个姓真边的女孩有什么特征呢?」 

『特征』是个包装过的含蓄说法,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指缺点吧。 

造访这座岛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这里是垃圾桶,被丢进垃圾桶的通常都是哪里有损坏或有所缺陷的东西。 

「她很率直。」 

「率直?」 

「就像纯粹的一直线。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听不懂。」 

「换个说法就是梦想家兼理想主义者。」 

「喔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喝了一口番茄汁。 

「原来如此,那当然会马上被丢弃啊。」 

不懂得伪装掩饰、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是遭人厌恶的对象,从小学起就是如此。真边由宇所说的话总是很正确,提出的问题也很直接,就像在定罪一样,所以她才会在人群中显得突兀,也没有人愿意站在她那边。小学四年级,我初次意识到她这个人的个性,那时真边由宇就已经被周遭的人舍弃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重新将视线落回书本上,不怎么感兴趣地说: 

「那女孩能在这座岛上顺利过活吗?」 

「我想应该相当困难吧。」 

「那么她能离开这座岛吗?」 

「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成功吧。」 

这个岛上的人突然消失,并非罕见之事。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每个月似乎会有一两个人消失。 

目前的说法是他们回到原本的地方了,真相则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一察觉到时那个人早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留下线索。我们只能相信他们顺利离开了这座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翻动书页。 

「真想和那女孩说说话。」 

「我来帮你介绍吧?」 

「不,不用了。如果不是面对单独一个人,我会无法好好对谈。」 

「为什么?」 

「和两个人交谈的话,就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我不禁笑了。我没想到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非真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和他第一次碰面时,他首先问我的问题是「你喜欢的书是什么?」,我回答了※某本绘本的书名。(编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为佐野洋子的绘本。) 

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某个人面前,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另一个人面前,他又成了唐吉诃德。他的名字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 

我有点好奇,当真边由宇被问到喜欢的书时,她会举出哪本书名呢?我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她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上话。 

他用毫无一丝杂质的黑色眼眸对我轻轻一瞥。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我对他耸了耸肩。 

「太多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缺点拿出来当话题。 

3 

教室里已经搬来了给真边用的桌椅。 

因此今早班上似乎比平时还要热闹,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讨论着:「有转学生要来?」 

铃声才一响起,门立刻被拉开,匿名老师与真边由宇走了进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起大家多了一位新朋友。」 

匿名老师说完,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她的名字。 

真边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我是真边由宇,请多指教。」 

她说着行了个礼。 

重新抬起头的她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 

「我和七草今后将会寻找离开这座岛的方法,非常希望各位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所以随时欢迎来找我说话。」 

我听到全班倒抽了一口气。 

公然道出想要离开岛屿算是不成文的禁忌之举。同学里头有很多人也曾试图离开这座岛,但如今已然死了这条心。已经放弃的目标再次被人提及,并不是一件令人好受的事。 

「少说得这么简单。」 

有人小声地嘟哝道。 

我心想情况不妙。对于议论,真边可是不会犹豫就直接反驳的。 

她笔直地盯着那名学生——姓吉田的一名男同学。 

「的确,我并不知道离开这座岛有多么困难,不过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开口说出自己的目标都没有错。」 

我知道真边并没有恶意,也无意攻击他人,她只是率直地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但是直来直往的话语,在很多场合下听起来颇具攻击性。 

霎时,吉田仿佛大吃一惊似地收起下颚。 

我抢在他回嘴之前开了口: 

「话不能这么说喔,真边。」 

真边转向我。 

我不疾不徐地,尽可能不带情绪地接着说: 

「所有言语都带有伤害到某人的可能性,即便那是开朗的话语或者充满爱的话语,没有什么话是无论何时说出口都不会出错的。」 

同学们又倒抽了一口气。我在班上并不起眼,突然开口表示意见可能让他们吓了一跳。 

总是这样,只要真边一出现,我就会被迫做出不情愿的行动。然而比起让真边与吉田杠上,不如由我来当她的对手,之后比较不会留下什么后果吧。 

真边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确实如此。『无论在什么时候』这种说法是错的,对不起。」 

「嗯。」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说想要离开岛屿会构成什么问题吗?」 

会。虽说如此,我也无法恳切且耐心地向她说明:因为我们很软弱,早已放弃这么做了。 

「这件事之后再谈吧。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占用大家的班会时间吧?」 

「对喔,说得也是。」 

她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低头致歉。 

匿名老师对她说:「那么请就坐吧。」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尽管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但真边由宇的自我介绍实在太明确了,短短的时间内就简单明了地表现出她的部分特质。 

真边由宇就是无法融入周遭。 

我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又突然说出什么麻烦话,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课程毫无滞碍地结束了。 

稍微瞄了一眼,我发现真边很认真地在听讲,基本上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只要不开口看起来就像个优等生。 

一到休息时间,她便来到我的座位前,劈头就问:「为什么不能说出想要离开这座岛?」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听好了,真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容身之处,深海鱼有深海鱼该待的地方,北极熊也有北极熊该待的地方。在海底抱怨这里太暗根本无济于事,在北极问为什么这么寒冷也没有任何意义。深海鱼或许可以向往蓝天,北极熊也可以想像自己在南国跳草裙舞,不过这些事它们都不可能实现。要是我在它们面前说出「我要在蓝天下跳草裙舞」这种话,自然会伤害到它们。 

真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话。 

「可是在教室里的不是深海鱼也不是北极熊,而是班上同学啊?」 

我不禁发出叹息。 

「跟你比起来,我们还比较像深海鱼或者北极熊。」 

我尝试性地指出这点,但真边只是歪头疑惑。 

我认为就像深海里有深海的幸福,北极也有北极的幸福一样,垃圾桶自然也有垃圾桶的幸福。 

但如果不接受垃圾桶本身,铁定无法领略这种幸福吧。 

到了午休,她还是对这个话题耿耿于怀。 

我们面对面坐在学生餐厅的角落,眼前是炸得酥软的圆柱型可乐饼定食,最近正逢马铃薯的收成期。 

「我认为北极熊的白色是保护色。」真边说。 

我随便点头敷衍,真边继续说: 

「可是北极熊会有什么天敌呢?在北极不就是北极熊最强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 

真边一旦发现问题点总会很直接地提出疑问,害得话题老是逐渐偏离。就我所知,她的在校成绩不错,但我还是不禁会怀疑她其实是个笨蛋。 

当我正为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后头传来了声音。 

「听说它偶尔会遭虎鲸攻击喔。」 

回头一看,班长就站在身后。这女孩姓水谷,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名字我记得应该跟某种花相关,但记不太得。 

「另外,北极熊的毛其实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看起来像白色。」 

班长是位个头娇小的女孩,浏海常用发夹夹起,充满魅力的额头很引人注目。若她不是班长,肯定会被取个跟额头有关的绰号。 

「可以跟你们一起坐吗?」她问。 

「当然。」真边回答。 

班长在我旁边坐下。 

「七草出现在学生餐厅还真稀奇,你今天没去『等等』那里啊?」 

『等等』指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因为他会根据对象改变名字,所以当他本人不在场时会被称作『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夏洛克·福尔摩斯、唐吉诃德……等等。 

学生餐厅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我往往随便外带个三明治什么的,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里吃午餐。大多数学生都认为屋顶是他的地盘,因此那里总是没什么人。 

我用左手托腮一边说道: 

「毕竟今天是真边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我好歹要陪她吃个午餐啊。」 

接着我以右手握着的筷子划开可乐饼一角,送进嘴中,味道挺不错的。 

「你们认识啊?」 

佐佐冈说着,在班长身旁坐了下来。堀也跟着在他对面就坐。 

同班同学佐佐冈乍看之下是个开朗的少年,但他一边的耳朵中经常塞着耳机,那副耳机连着口袋中的掌上游戏机。佐佐冈说他若不听游戏音乐,就会静不下心。 

堀是个高瘦的女孩,眼神有点可怕,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她似乎非常不擅与人交谈,总是低垂着头,听见她声音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不过每到周末她都会固定寄来一封长长的信。顺带一提,手机在这座岛上无法使用,所以还是以信件为主。 

佐佐冈和堀,就跟我和真边一样是转学生。突然间被扔到了这座岛上、被迫转进这间学校,虽然对此还是有点抗拒,不过立刻就死心了。同样身为转学生,我们时常有机会一起行动,而且佐佐冈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所以我们走得很近。班长则常以模范生的身分关心我们,因此我们几个人偶尔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佐佐冈将筷子插向可乐饼,说道: 

「你们两个感情似乎挺不错的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七草反驳别人。」 

「因为我们上同一所小学。」 

其实一直到国中二年级,我们都就读同一间学校,不过没必要说明得那么详细。 

我简单地向真边介绍他们三个人。 

真边分别与三人互相点头致意,说声「请多指教」。 

佐佐冈露出散漫的笑容说: 

「关于今天早上那件事,其实我觉得离开这座岛很好啊,何况我自己也想离开。」 

「喔,我都没发现呢。」 

他从没表现出对岛上生活感到不满的模样,因此我有点意外。 

「因为待在这里就不能在发售日当天买到新作。」 

「新作是指游戏吗?」 

「那当然。」 

「我觉得晚一个礼拜也无妨啊。」 

「啊,看来你这家伙根本不懂发售日的重要性吧?」 

「我是不懂。」 

无论何时开始玩,游戏的内容不是都一样吗? 

「听好了,新作本身就很有价值喔。假设这里有个宝箱,会让人心中很雀跃吧?不过如果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几十万人知道了,难免会觉得失望吧?像是最后一关的魔王情报,马上就会在网路流传。」 

「那不要上网不就得了。」 

「你这话,就跟不想被女孩子讨厌,所以在她们的裙子被掀起时不去偷看是一样道理喔?这哪办得到啊。」 

「什么意思?」真边问道。 

佐佐冈连忙澄清自己不会偷看,只是就一般状况来举例而已,但真边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解释。 

「这里可以买到新出的游戏吗?连得上网路?」 

我点了点头。 

「可以使用网路购物,载着商品的船每周会来一次,于星期六送货过来。」 

「这里的住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写阶梯岛就能送到,也不需要邮递区号。」 

「这里不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岛吗?」 

「用Google Map寻找是找不到啦,不过亚马逊的地图上也许有标记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无法离开小岛呢?只要坐上那艘货船不就好了?」 

「船是不载人的,听说有人尝试偷渡,但全都失败了。」 

「可是既然能够连上网路,就有办法对外求救吧?」 

「求救……」我试着重复说出口,反刍她的话语。这个词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很不对劲。 

真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绑架啊。既然能够使用电子邮件的话,就向警察报案吧。」  这说法很新鲜。听到她这么说之前,我从未涌现过这种念头,不过我们的确是被强制带到这座岛上来的,所以称之为绑架也未尝不可——原来如此,我遭人绑架了啊。 

当我如此感慨时,班长回答她: 

「无法寄出电子邮件,全部都会显示错误而被退回;也无法在论坛之类的网站上发表。基本上,这座岛的网路就只能接收讯息。」 

「不过还是可以搜寻跟网购吧?那不就表示也可以发送讯息吗?」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真的无法发送邮件啊。」 

真边一脸不悦地咬了一口可乐饼。 

「真教人难以接受。」 

我用筷子戳了戳配菜中的番茄,问了一句: 

「你在不爽什么啊?」 

「这里没有墙壁喔。」 

「墙壁?」 

真边用她的大眼睛看向我。 

「如果我们遭到拘禁,而那里有扇墙壁,只要破坏掉就行了,可是这里却没有墙壁。」 

「但这里有海啊。」 

「海的话,可以坐船到外头去吧?」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无法抵达对面的大陆。」 

「就是这种模模糊糊的不自由感让我不开心。」 

真边把剩下的可乐饼一口塞进嘴里,因为还挺大块的关系,她的两颊顿时鼓了起来。她的举动有时会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 

她一面咀嚼,一面托着腮: 

「既可以上网自由地买东西;今天早上看到的街道也很干净;学生的生活又受到保障;可乐饼还这么好吃。」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这可是诱拐喔?」 

「我觉得这要看我们自己怎么想。」 

「至少我的意志被践踏了。」 

嗯,的确是这样。在阶梯岛的生活就好比放牧,虽然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地来回奔跑,无论何时都能大口吃草,但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被饲养的事实。 

「被强制关在岛中,硬被要求在里头过日子。在这种环境之下,哪有可能不存在敌人呢?可是关于这一点却模糊不清。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有点不便的普通乡下地方。如果有墙壁的话就好了,或者是拿着枪监视我们的人也行。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真不知道我们该和什么战斗才好。」 

「不是我们,是你。」 

「这点很重要吗?」 

「我讨厌无意义地扩大主词。」 

真边常会让我感到烦躁。 

我并没有战斗的打算,没有敌人正好。如果真的有敌人躲在迷雾的另一端,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进到我的视野中。 

「七草对这个环境没有不满吗?」 

当然有。 

正如真边所说,我们自身的意志遭到践踏,然而却不知道是遭谁践踏。敌人的身分暧昧不明。可是早在来到阶梯岛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这份不满了。小学的时候开始察觉到,成为国中生、进入高中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人会有所不满是理所当然的;看不见敌人同样也是理所当然。 

并非唯独这座岛比较特别。 

真边虽然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不清,但我却认为正好相反。因为阶梯岛比其他地方狭窄,所以才能一眼就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我无意与真边理论。无论何时、面对什么人,我都不想去争论。 

于是我微笑着说: 

「既然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会帮你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真边似乎不太高兴。 

「不对,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啊,对喔,是这样没错,加油吧。」 

佐佐冈嘟哝了一句: 

「真搞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回答「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答案。 

* 

真边由宇与我的关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我们打从小学就认识,所以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以。虽然我不太清楚朋友这两个字的定义,但用这个词来表示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出错。 

基本上我们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很少真的吵架。我对真边抱有好感,这点并不假。 

但相反地,真边也是唯一会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的人。我无法单纯地与真边由宇产生共鸣。在本质上,我们俩恰恰相反。我觉得与她维持这段关系时,我总是被迫忍耐。 

忍耐。 

以前,我曾经说过: 

「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 

真边则回答我: 

「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才对啦。」 

只要不放弃,无论在哪里、面对怎样的对象,都可以坚忍不拔地相处下去。我记得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从经验中得知,只要放弃、不抱任何期待,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忍得住。 

所以我点头附和。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彼此矛盾。 

我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诠释我俩之间的关系。 

4 

真边似乎将不确切的敌人,暂且设定为魔女。 

放学后,她说想调查魔女的事,我也和她同行。话虽如此,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并非只要到图书室查找资料就能找到想要的情报。关于魔女的具体资讯充满谜团。 

「既然她在山上,只要爬上去不就行了。」真边说。 

我摇了摇头。 

「天快黑了,等周末再去找吧。」 

最近天黑得特别快。从镇上到学校的阶梯虽然设有街灯,但更上头就没有照明了,最好避免晚上行动。幸好今天是星期四,后天就可以从大白天展开行动。 

真边歪起头,似乎感到困惑。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总之先找辆计程车吧。」 

「这座岛上有计程车?」 

「只有一台。」 

除了农家使用的货车之外,这座岛就只有三台车,其中一台是计程车。  「不过,我们不能坐车到魔女家吧?」 

「当然,计程车又没办法爬阶梯。」 

「那找计程车要干嘛?」 

「计程车司机对在地的事一清二楚啊。」 

「连魔女的事也知道吗?」 

我点点头。 

「听说他是和魔女进行交易才得到计程车的。」 

「真的吗?」 

「谁知道,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这种事呢?」 

「碰巧啦。」 

岛上的车就只有轻型货车、休旅车和计程车。在网路搜寻了一下后,我发现轻型货车与休旅车能够透过网路购买,但计程车的购入方式就不得而知了。在岛上执业的那辆计程车种并非一般轿车,而是专业计程车。座位中的弹簧特别有劲、后座车门的开启关闭也是由驾驶座操控,就连跳表机与八成连接不上任何电波的无线对讲机都一应俱全。 

他究竟是怎么将这样的车辆拿到手的呢?被勾起兴趣的我,以前曾尝试坐上了那辆计程车。 

「这座岛上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并不多,我想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说。 

笼统说来,阶梯岛的主要街道就好比呈现东西走向的S字,西边衔接学校所在的那座山,东面望海。 

从山下到第一个弯道被称作学生街。这里有书店、咖啡店及自称便利商店的杂货店,小巷内有好几栋学生宿舍。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流动式拉面摊贩在营业。 

再往前走,住家就变得稀疏起来,田地相对显眼。从拐进第二个弯道的地方开始,则被称为滨海街。这边的街区比较热闹,定食餐厅、居酒屋和面包店各有一间,也有小型诊所及派出所,港口还有邮局。自称是米店的运货店拥有一辆轻型货车,自称是电器行的便利屋则有一台休旅车。 

学生街与滨海街之间存在着平和的对立关系。同学中也分成学生街上的咖啡店「弹簧之上」派,以及海边的定食餐厅「食蚁兽食堂」派,偏好中庸的我则喜欢两边街区都会出没的流动式拉面摊。 

我们的目标计程车大致都是来往于这两个区域。我本来想在便利商店帮真边找找庆祝搬家的荞麦面,但她似乎无意在这座岛上久居,所以改在「弹簧之上」买了块水果塔,打包带走直接在路旁的长椅上解决它。真边喜欢徒手抓起蛋糕类的糕点吃,整体而言,她是个不怎么细腻的人。 

她吃完水果塔时,计程车正好驶了过来。那是一辆勾勒着橘色线条的绿色计程车,无论何时都打磨得光洁明亮。 

我举起手,计程车便在眼前停下,打开车门。我一面坐进去,一面说: 

「请到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真边沉吟道。稍后再对她说明吧。 

车门关上后,计程车稍微往后倒个车,切换完角度后起步往前驶。司机按下跳表机的按钮。 

他是个戴着眼镜,肤色偏白的男性。年纪差不多接近三十岁吧,身材细瘦,氛围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相似。副驾驶座前的仪表板上放着名牌,由此得知他姓野中。 

野中先生开口: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失物招领处是领回遗失物的地方。 

我摇摇头。 

「不是,因为她刚来到这座岛,我想带她绕一圈熟悉一下环境。」 

「原来如此,那我就慢慢开吧。」 

「麻烦你了。其实我还有事情想要请教野中先生。」 

他透过后照镜朝我瞥了一眼。 

「想问魔女的事吗?」 

「对。」 

「事到如今才开始感兴趣啊?」 

事到如今?真边低声问道。 

野中先生点了点头。 

「我曾经跟你旁边这位少年提过,我是透过魔女才得到这辆计程车的。」 

窗外已经变得相当昏暗。 

可以看到前方拉面摊的灯光。计程车放慢速度,缓缓从旁边驶过。拉面摊上有两个男学生并肩坐着吃拉面,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正好与我四目交接。 

野中先生继续说: 

「不过这位少年没有询问我任何有关魔女的事,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喔,这样啊』,所以我对他有印象。」 

「你和魔女见过面吗?」真边问。 

野中先生摇了摇头。 

「不,没有亲眼见到,我只是寄信过去而已。」 

真边皱起眉头。 

「信?」 

「对。我在信封上写了『山上的魔女收』,然后投进了邮筒里。」 

「然后就得到计程车了吗?」 

「首先是接到一通电话。」 

「魔女打来的?」 

「对。」 

计程车沿着道路往左拐了一个大弯,驶出学生街。虽然说是主要干道,但其实也只是一条不足以构成双向道的小路,两侧田连阡陌。计程车的车灯在暮色中引路,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滨海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魔女打电话到你家吗?」 

野中先生摇摇头。 

「我没有电话。这座岛上只有医院、餐厅、邮局这些会聚集人群的场所才配有电话,而且全都是粉红色的投币式电话。」 

学生宿舍里也有电话,一样是粉红色。不过当然无法与岛外通话,电话号码也只有三个按钮。 

「我是在失物招领处接到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他曾走进去过啊? 

真边追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跟她说我想要计程车,请她帮帮忙,然后也谈了一些关于这座岛上的事。」 

「请具体告诉我。」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不是岛上的事吗?」 

「两者是无法分割的啦。」 

真边又皱起眉头,应该是因为难以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吧。 

「我想离开这座岛。」 

「是吗?」 

「拜托你,请告诉我关于魔女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计程车稍微加速,驶进滨海街。学生街上大多是学生宿舍,这里则全是平房。 

野中先生直盯着前方。 

「真边同学想要离开岛屿的话,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 

「魔女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野中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车子沿着道路往右拐弯,进入滨海街。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海面仿佛有影子在上头晃动,流入出海口的宽阔河面上横跨着一座桥。左手边是一片海湾,看着水面泛起的波纹,可以知道开始起风了。 

野中先生回答: 

「魔女是个可怜的人。」 

真边探询: 

「可怜?为什么?」 

「因为她不得不管理这座岛啊,换作是我可受不了。」 

真边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于是我代为发问。 

「你为什么会想要计程车呢?」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他笑了。 

「好难的问题,我没办法轻易地回答你,而且……」 

计程车轻轻地,仿佛屏住气息般减速,停了下来。 

窗外并列着海边的灯塔与邮局。 

「已经到目的地了。」 

阶梯岛非常狭小,即使开得再缓慢,也还是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野中先生把跳表机按停,上头显示的依旧是起跳价。 

5 

风刮得很厉害。 

我因寒冷而颤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真边放任她的头发乱飘,转头面对我。 

「失物招领处是什么?」 

我不想把手从口袋中抽出,用视线示意前方。 

「就在那里喔。」 

眼前并列着一间小邮局和高高的灯塔。我指的是灯塔。 

那是座白色的灯塔,凑近一看就会发现外观是上了漆的砖砌墙。虽然有开了几扇窗户,但窗帘遮挡住一切,无法看出里面的模样,缝隙间也没有透出光线。灯塔的光芒笔直地贯穿初生夜色中的那抹浑沌幽暗。 

灯塔上有扇矮小的木门,门上也用油漆漆成白色。在我的视线高度镶了一块黄铜制的门牌,写着『失物招领处』。 

「如果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来这里,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有失去的东西。」 

「这样负责人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交还给我吗?」 

「应该吧。」 

真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门好一阵子。风声在耳边作响,尽管音量很大,却意外地让人不觉得吵杂。就好像全力奔跑之后,听着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却不嫌吵一样。 

「既然这样,这里面的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啰?」 

真边笔直地朝门口走去,丝毫不在意强劲的风,毫不迷惘地将手伸向门把。 

「不过……大多时候,失物招领处的门都会上锁。其实我还没看过这扇门被人打开,也没听说过里面是什么模样、有什么人在。」 

真边试着转动门把,但果然文风不动。她敲响门,高声呼喊:「请开门。有人在里面吗?」不过没有得到回应。灯塔只是沉默地照亮远处的海面,对我们毫不理踩。 

真边持续敲了好一会儿。 

当我的脸颊变得冰冷,打算跟她说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是邮局的门。 

一名长发女性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果然也随风飞扬。我认识这名女性,她是时任小姐,邮局局员,白天会骑着邮局的红色机车来往穿梭。 

时任小姐扬起眉毛,双手插在粗呢外套的口袋中。从门的另一端投射过来的光线,让我看到从她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 

「哎呀,这不是小七吗?怎么了?」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时任小姐就表现得一副跟我很亲昵的模样,据说是因为我长得跟她以前的布偶相似。 

我把视线转向真边。 

「我正在帮她做向导。」 

「向导?」 

「她今天早上才刚来到岛上。」 

「这样啊。」 

时任小姐饶富兴味地打量着真边全身上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那就是小真啰,还是小宇比较好?」 

「都可以。」 

时任小姐笑着从粗呢外套口袋抽出右手,伸到真边面前。 

「请多指教,小真。我是时任,负责在邮票上盖邮戳,然后将信送到收件地址。」 

真边握住时任小姐的手。 

「请多指教。」 

「小真的手跟寒冬的门把一样冰冷呢。」 

「是吗?我不太留意这种事。」 

「要不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 

「好啊,麻烦你。」 

两人终于放开彼此的手。 

真边笑了。 

「我有事想请教时任小姐。」 

「哦?什么事呢?」 

时任小姐把手伸向邮局门上挂着的招牌,将它从『营业中』那一面转过半圈换成了『准备中』。 

「总之先进到温暖的房间后再说吧。」 

她说完便走进邮局里去。 

时任小姐似乎很怕冷。 

小小的邮局角落有盏古色古香的灯油暖炉,摆在上而的水壶蒸腾地冒着热气。木造柜台边有扇不起眼的门,门牌标示着「员工休息室」。时任小姐打开了那扇门,里头是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角落搭了个简易厨房,正中央有暖被桌,桌上还放着几颗橘子。 

时任小姐脱下鞋子,走进和室。 

「那里有坐垫,啊,你们可以吃点橘子喔。」 

时任小姐从小冰箱中拿出盒装牛奶,倒进橘色的单手锅。我和真边稍微对望了一下,接着无奈地脱下鞋子入内。 

「这个员工休息室很有家的感觉呢。」 

「这里也兼做我的住家喔。」 

「不是还有二楼吗?」 

「因为爬上爬下很麻烦,上面又是西式房间,我喜欢榻榻米,所以最近都睡在暖被桌里喔。」 

她点起火,稍微瞥了我一眼。 

「进到女士的房间让你不知所措吗?」 

「对啊,非常。」我回答。从以前我就很不喜欢踏入别人的生活空间。 

我和真边铺好坐垫,坐进暖被桌。我有多久没钻进暖被桌了呢?我们家里没有暖被桌。 

总觉得无法静下心来。我看向真边,只见她一脸认真,似乎正在烦恼要不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橘子。 

「人家难得的好意,你就吃吧?」 

真边点点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先给她吃点东西,她的心情就会变得不错。 

我向她要了一瓣剥好的橘子来吃。味道不是很甜,酸味较强,应该是这座岛上种植的橘子吧。在亚马逊下单的话,或许连橘子都能送过来,但肯定不会有酸橘子。比起甜橘子,我更喜欢酸味强劲的。 

时任小姐开口: 

「我只有一个马克杯,用茶杯可以吗?」 

我回答说什么都可以。 

当真边一瓣又一瓣地吃着橘子时,时任小姐用托盘端来了三只茶杯,放到暖被桌上。 

「请慢用。」 

真边低头致谢。 

「感谢你费心招待。」 

我也同样低头致意,拿起茶杯。吹了几口之后,轻轻地啜饮热牛奶,很柔和的味道,尝得出蜂蜜自然的香甜。 

身旁的真边长吁一声,不过那并非叹息。 

「好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是什么呢?」 

「这间邮局也会送信给魔女吗?」 

时任小姐轻声笑了笑。 

「算是吧,只要是在岛中,无论哪里我都会送去喔。」 

「这么说来你应该见过魔女吧?」 

「我只是把信投进信箱,邮差是不会按门铃的。」 

我问道: 

「你是爬阶梯到上面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吗?」 

「没有。」 

时任小姐回答得太干脆,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我听说没有人能爬完那段阶梯。」 

「怎么回事?」真边侧头问我。 

于是我对她说明每个人都知道的传闻。 

通往魔女宅邸的阶梯就在学校后方,但那道阶梯绝对走不完。往上爬行的途中会突然起雾,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最后还会开始犯困,等到醒来时人已在阶梯的起点了。 

时任小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 

「这是什么蠢话啊?一步一步往上走的话,总会到达顶点啊。」 

嗯,正常来想的话是这样没错啦。 

她托着腮,调侃似地看着我。 

「还是你想说,是魔女用了魔法,让阶梯无止尽地延伸了?」 

我不知如何回应她。 

事实上,我曾经爬过那段阶梯。我建立关于阶梯岛的假说后,动了想要见见魔女的念头,所以就爬上了学校后方的阶梯,可是我并没有见到魔女。 

我的经历基本上跟传闻一致,唯独发生了一件传说中没有提及的事,但我不太想谈论它。 

无论如何,不管我怎么爬都无法到达魔女的宅邸,这座岛果然很特别。 

时任小姐轻声嘀咕: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啊,有魔法也好,没有也好。」 

然后她双手包覆茶杯,把热牛奶端到嘴边。 

真边说: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是关于隔壁的灯塔。」 

「失物招领处?」 

「对,里头有什么人在呢?」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时任小姐仿佛小鸟啄食种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热牛奶。 

「我没有见过呢。失物招领处的人没有从那座灯塔中走出来过,也没有从窗户露脸,甚至连晚上里头也没点灯。」 

「那样要怎么生活呢?」 

「不知道。搞不好失物招领处根本就没有人在,我不曾看过灯塔的门打开。」 

但是…… 

野中先生说他进过那座灯塔,还在里面接到了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的人也许和魔女有很密切的关系,平常可能就跟魔女有所往来。 

虽然我觉得拥有魔法这种想法很愚蠢,但如果魔女真的能够使用魔法,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或许都有法子解决。 

我思索起灯塔的事。 

关于它把明亮的光芒投向大海,内侧却笼罩着黑暗这点。 

失物招领处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存在,他或她一直屏气凝神潜藏在这黑暗静谧的地方——四周堆满岛上居民的「遗失物」。失去的东西、被遗忘的东西。 

被这些东西包围的失物招领处负责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想成为失物招领处的人。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这种人存在。 

因为这么一来,失物招领处的人不也成了一项「某人失去的东西」了吗? 

6 

走出邮局时,夜幕已经不留一丝缝隙地覆盖了天空。即使将视线转往西方,也看不到任何夕阳留下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星辰缀满天——就像用锥子那类锐利的工具在黑纸上戳出数不清的洞,而夜空另一侧的强光经由小洞透了出来般。我试着找出射手座,但没有找到。我对星象并不熟悉,也不擅长找东西。何况射手座是夏季星座,说不定不管再怎么仔细搜寻都看不到了。 

我和真边在星空下漫步。要从港口走到位于山脚的学生街,大概要走个二十分钟左右。 

某处传来「远山日落」的旋律,于是我知道现在已经傍晚六点了。这座岛上每天都会在相同时间播放同一首曲子,只是不知道是由谁在什么地方播放的。也许是因为音响器材有点耗损吧,声音有些偏差,听着听着让人不禁心生凄凉。真边看了一眼手表。 

「对了,我被交代要在六点三十分前抵达宿舍,来得及吗?」 

「哪栋宿舍?」 

「好像叫夏目庄,老师有给我地图。」 

真边打开深蓝色的书包,将手伸了进去。 

「我知道夏目庄在哪里。」 

就在我住的宿舍对面,不得不说有种刻意安排的感觉。 

「直接走回去的话,我想应该刚好能赶上。」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沉默地走着。 

真边并不是一个喜欢聊废话的人,所以从以前我们就常这样毫不交谈地走着。真边领先一步,我则在后头配合她的步伐。即使阔别两年,这份距离感也没有被遗忘。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真边开口。 

「什么事很不可思议?」 

「很多方面,总觉得一切都太自然了。」 

「你是在说这座不自然的岛吗?」 

怎么可能,我心想。这座岛和岛上的居民全都很不对劲。 

真边不置可否。 

「我们隔了两年像这样子重逢,可说是非常戏剧性。」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什么戏剧性。」 

「就是这点很不可思议啊。」 

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岛屿上,不知不觉间时序已往前推移了三个月,接着七草出现在我眼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曲折离奇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对我来说,你来到这座岛也是件曲折离奇的事啊。」 

真边点了点头。 

「可是像这样一起行走,却没什么不协调的感觉。明明我接下来就要莫名其妙地开始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的地方,但是却没有感到不安,或许多少是因为有七草在的关系,不过该怎么说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从以前就是个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少女,我觉得这点害得真边总是很吃亏。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很自然啦。现在这样跟平时从学校走回家没什么两样,明明在许多方面应该要觉得更加混乱才对啊。」 

我明白她的心情了。我刚到这座岛上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待在这座岛上并不会令人感到不适应,能让人很真诚地接受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肯定是因为缺乏真实感吧。」我回答。 

这并非真心话。 

「因为一切都像假的一样,所以让人很难确实消化这些事。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且栩栩如生的,所以才会连混乱都无法产生。就像看电影一样,无论剧情发生怎样不得了的事情,坐在观众席的我们都不会慌张。」 

真边在某些方面确实很蠢、很笨拙、很脱离现实,但仍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因此她摇摇头否定。 

「应该不是因为这样。」 

从我的位置看不到真边的表情,但我想肯定跟往常一样,是张无法读出情绪的脸孔吧。 

夜空中高挂着新月,其光芒意外地明亮,看起来就像要把光线聚焦在她身上似地。 

「两年前和七草你说再见时,我根本无法想像还能再像这样和你走在一起。」 

两年前的事,何必现在重提。 

就我对真边的认识,就算刚重逢时她马上就提起这件事,我也不会讶异。我本来以为既然她一开始没有提及,这个话题应该会就这么尘封在心底,为什么她会挑这种时候提起呢?难道她心中也有普通人才有的踌躇吗? 

「我也是啊。」我回答。 

「我一直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像这样走在一起。」 

真边由宇和我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会走在一起不过是单纯的偶然,其实我们应该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才自然。 

「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边说。 

在我做出任何回应之前,她停下了脚步。 

为何停下脚步?原因显而易见,只要顺着真边的视线望去,便无须多加思考。 

前方是滨海街,路面微微往左弯曲。 

街灯虽然一盏一盏地亮着,但灯与灯之间的间隔有些过宽,光线照不到刚好站在中间的我们。 

前方的街灯下,有一名男孩蹲在那里。应该是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年幼孩童。他穿着绿色的运动休闲服,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把脸埋在胳臂之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起来应该是在哭泣。 

身旁的真边停下脚步的时间,我想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 

她立刻冲了出去,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做。真边跑到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从我这边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肯定露出微笑了吧。 

「晚安。」她打了声招呼。 

「你迷路了吗?还是跌倒了呢?」 

男孩闻声,抬起头来。 

他那泪湿的眼眸为何如此吸引人呢?我无法移开视线,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疼痛。 

「这里是哪里呢?」男孩问道。 

* 

他的名字叫做相原大地。 

他说他就读小学二年级,对于家里的地址也记得一清二楚,但这些资讯在这座岛上毫无意义。 

大地一直哭个不停。真边紧紧地抱住他,哭了一阵子之后他就这么睡着了,所以没能跟他说到什么话。 

话虽如此,除了名字之外也没有其他必须问的问题。一目了然,他是在今天,恐怕就在刚才,来到这座岛的。 

对于刚来到阶梯岛的人,有些话必须转达。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 

不过即使大地没有睡着,这种话我大概也说不出口。 

我把书包交给真边,生平第一次背起幼小的孩童。 

既不觉得重,也不觉得轻。 

但是他很温暖,这份温暖分外真实,相对冰冷的夜晚反倒有些虚假。 

* 

真边小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今晚就先带他回我的宿舍去,其他事之后再说。」 

「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来到这里吗?」 

我摇了摇头。 

「我听说不管再怎么年幼,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国中生以上,他算是首例吧。」 

阶梯岛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四处都很不对劲,其中有一点特别奇怪,那就是岛上没有小孩子。不知为何,岛民生不出小孩。而莫名闯入的人再怎么年幼至少都是国中生,因此这座岛上没有小学,我们的学校只有国中部及高中部。 

像眼前这名男孩一样年幼的小孩,不应该出现在阶梯岛。 

规则照理应该是这样。 

「这孩子也是——」 

真边欲言又止。 

我确认大地的鼾声从背后传了过来,回应: 

「大概也是被丢弃的吧。」 

在这座岛上的全是被丢弃的人,如果规则中没有谎言和例外,就是这么回事。 

她再度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怎么了?」 

「我可以迁怒发泄一下吗?」 

「不行,现在大地在我背上。」 

「不是对你迁怒,我只是要在那附近发泄。」 

夜路上不见人影,周围的住家虽然亮着灯,可以从里面听到说话声、电视声等声响,但这一切都宛如虚假的,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真边、还有背上的大地而已。 

我没有权利决定真边能不能发泄。 

「可以啊。」我回答。 

真边把我们俩的书包丢在柏油路面上,两道声音响起,接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概暂时憋住。 

冲了出去。 

发丝飞扬。听得到她的脚步声,仿佛心脏的脉动。她不顾一切地甩动手臂,低着头奔跑,然后突然抬起头。 

「开什么玩笑!」 

她大叫、跳跃。 

右脚高高地往上踢,踢得比她的脸还高,就好像要将远方可见的山顶一脚踩平。 

在月光的照射下,真边由宇狠狠地踢向电线杆,那副姿态很漂亮,但是从她鞋底发出的巨大声响却又有点滑稽,两者间的反差令人觉得可笑。 

她就这样摔倒在柏油路,背部狠狠撞上地面,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她将双手大大伸展开,对着天空大喊: 

「我绝对无法容忍!」 

我一面留神避免踩到她的头发,一面朝她走近,直到能够看见她的脸。 

「你太大声了,会吵醒大地啦。」 

真边皱了皱眉头。 

「抱歉,我会注意。」 

「没有撞到头吧?」 

「没事,只撞到背而已。」 

「痛吗?」 

「痛。」 

「很痛吗?」 

「还不至于到很痛。」 

「发泄够了吗?」 

她依然倒躺着,用力摇摇头。 

「完全不够。」 

「是喔。」 

我开口问了她一个我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刚刚说无法容忍,是指什么啊?」 

真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她的瞳孔笔直地反射着月光。 

「竟然抛弃这么年幼的孩子,真是难以置信。」 

「还不知道是谁抛弃的啊。」 

「不管是谁都一样。不管是谁,我都无法容忍。」 

「那你想怎么做呢?」 

「那还用说,我要离开这座岛,把这孩子送回家。」 

说不定遗弃大地的就是他的父母。既然被抛弃的是小孩子,首先自然会这么猜想。 

——那么将大地送回家是正确的吗? 

结果会不会只是让他更加痛苦? 

不知道。对于不知道的事,我无法给出答案。我和真边不一样,没有办法真心生气或大叫。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无法容忍的就只有一件事,而那与被抛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无关。 

真边蓦地坐起身子,神情严肃地瞪着前方的山。 

「总之先打倒魔女吧。」 

我偏头纳闷: 

「为什么?」 

「说到底,这座岛本身就很奇怪,可以轻易将人丢弃的地方,这种场所怎么可以存在呢!」 

「嗯,也许吧。」 

「大地的情况就是一个最好的结论,可以用来证明此处存在着极不合理、明显有误的规则,害得有人因此困扰。」 

「嗯。」 

「不先改变规则,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就算逐一奔走帮助受困的人,也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或许是这样吧。」 

「所以我认为必须先改变这座岛才行。」 

演变成麻烦的情况了。 

我并不希望真边深入探究阶梯岛的事,但棘手之处在于她的主张大多都是正确的。即使充满理想、与现实不符,但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所以才无法轻易反驳。 

「对了,已经过了六点三十分啰。」 

真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用右手掩住脸。 

「啊,迟到了。」 

真边讨厌爽约,却常忘记与人的约定。她有时少根筋,明明总是面无表情却意外地很容易激动,而且一旦激动起来,稍神年龄就会变得幼小。和两年前一样,没有改变。 

——真受不了。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边由宇果然还是真边由宇,既然她来到这座岛上,我就不得不去招揽麻烦事,只能暂时放弃平静安稳的日常生活了。我今早发现她的身影时,就对这点心知肚明了。 

我勉强只用右手撑住背后的大地,伸出左手将真边拉了起来。 

「我陪你一起到你的宿舍去说明一下状况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真边转过身捡拾被她扔掉的书包。 

我望着她的背影。 

一点都没有改变。到两年前为止,我一直都是像这样望着真边的背影。 

而她,不管何时也总是毅然地朝着我不期望的方向前进。 

* 

我带着大地回到宿舍,引起了一阵混乱。大家会有这样的反应很自然,毕竟小学二年级的孩童来到这座岛,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把大地托给舍监照顾,他则给了我一封信。那是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大概是直接被投递进这间宿舍的信箱里。收件人姓名写的确实是我。 

我对上面的字迹有印象。 

是堀的字。每个礼拜天我都会收到她寄来的一封长信,但今天是星期四。 

回到房间后,我拆开信封。 

里头装着与平常的她形象不符的可爱企鹅信笺。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一行字。 

——真边同学很危险。 

上头这么写着。   

第一卷 消失吧,群青 第二话 手枪星
1

连续涂鸦事件的第一桩犯案,被发现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的放学后。 

那片涂鸦就在从城镇通往学校的那道阶梯上,夸张地画在中段稍微偏下的地方。 

画得并没有多好,是个变形的星星与手枪重叠在一起的图样。星星与手枪这种组合让人联想到西部电影里的警长,插画旁有一排简单的文字。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是谁基于何种意图涂鸦阶梯。除了犯人(恐怕还有魔女)以外,谁也不知道。 

我想第一个发现涂鸦的应该是国中部的学生。就时间表的安排,国中部结束课程的时间会比高中部稍早一点,所以那幅涂鸦被发现时,我人还在教室里。 

不久后就发现美术室保管的颜料大量消失,所以判断犯人应该是学校的学生。因为这件事,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就发现的时间点来推测,那涂鸦很明显是在上课时间画下的,而我那天刚好迟到两个小时以上才到学校。 

因此想要说明事件原委,就得从早上发生的事开始说起。 

* 

我住的宿舍名为「三月庄」。 

它是栋两层楼的公寓,外观整体涂着让人心情平静的黄色,共住了十三名学生与一位舍监,伙食也是由舍监帮忙准备。 

我们都称舍监为春哥,他是名差不多二十来岁的男性,偶尔心血来潮时会弹上一段吉他。厨艺虽然平平,但有时会烤的饼干却是极品。 

住进来没多久时,我曾经问过春哥: 

「为什么这里要叫做三月庄呢?」 

他很爽快地回答: 

「为了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啊。」 

「派对?」 

「既然名字叫三月庄,不就能够以此为由举办派对了?」 

超乎我想像的答案。 

「为什么有必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呢?」 

他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若说四月是邂逅的季节,三月就是离别的季节。听起来怪悲伤的吧,所以我想增添一些快乐的事。」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春哥有过度饮酒的坏习惯,醉了常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有几次撞见他在饭厅打盹,时不时会发出做了恶梦般的呻吟。那身影看起来很悲伤,在我们心中隐隐约约埋下了不安,就像在半夜响起的电话响完后的那片寂静。 

但平时的春哥是最接近我们且能够信任的大人,因此深受宿舍学生的信赖。 

早餐时间,春哥说: 

「大地暂时就由我来照顾。」 

他在黑色运动服上套着浅蓝色的围裙。餐桌上摆着春哥做的纯日式早餐——烤成麦芽糖色的竹荚鱼干飘来阵阵香气、放有海带芽的味噌汤冒着暖呼呼的热气。住宿生全体合掌说了「开动」之后,他开口如此宣示。 

春哥转向乖乖坐在他旁边的大地,问道: 

「你接下来就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大地已经不再哭泣,但似乎还无法完整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 

「什么意思?」他反问。那是又尖又细,很难听明白的年幼嗓音。 

春哥放慢速度回答他。 

「今后我们会设法找出让你回家的方法,不过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在找到之前你就留在这里吧,我们还可以一起玩扑克牌。」 

「扑克牌?」 

「你喜欢扑克牌吗?」 

大地把头一歪。 

「什么是扑克牌?」 

春哥嗯地沉吟一声,然后看向我这边。 

「吃完饭以后,我们就和七草一起玩扑克牌吧。」 

「我要去上学唷。」 

「我知道,大家都一样啊。不过只有两个人玩扑克牌太无聊了。」 

春哥说只迟到那么一次,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啦。 

身为学生宿舍的舍监,这样的发言是否有些不妥?但他说得也没错,感觉只要跟匿名老师说声「对不起,睡过头了」,似乎就能了事。 

在我旁边戳着竹荚鱼干的佐佐冈说:「很好啊,既然是你带回来的,就陪陪人家嘛。」 

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玩弄着掌上型游戏机。声音稍微从他的耳机流泄而出,那是段轻快明朗却又透着恬静的旋律,就连我都觉得似曾听过,应该是某个知名游戏的配乐吧。 

我向春哥回答「我知道了」。真边显然很在意大地的事,所以我也想趁现在多了解他的状况。 

发出声音喝着味噌汤的佐佐冈露出贼笑。 

「我也加入吧,人多才好玩嘛?」 

但春哥摇了摇头。 

「佐佐冈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平时的生活态度很差。你经常※跷课吧?」(编注:跷课的日文为サボる,读音为sabru。) 

「我那才不是在跷课,只是偶尔想要去冒个险罢了。」 

「佐佐冈你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春哥笑了。大地侧头问:「Sabru?」春哥开始进行解说——Sabru是sabotage的简称,原本是因为法国的劳工把名为sabot的木制鞋子……大地针对这番说明,一一提问。「什么是劳工?」「为什么要用木头做鞋子?」这段期间,我则是忙着吃早餐。说起来,我属于吃饭速度慢的那一型。 

「哎呀,你也会想冒险吧?」佐佐冈问。 

「还好。」我回答。 

冒险写起来就是冒着危险,我宁可尽量绕路避开危险。为了打倒魔女而爬上山顶这件事,只要真边一人去做就足够了。 

大地在某些地方让我感到惊讶。 

我本来自作主张地认为他是个怯弱的小孩,但他出乎意料地是个好奇心旺盛又很爱笑的孩子,早餐也吃得不少。 

而且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光是在旁边聆听他与春哥的对话,就可以明白他的领悟力很高。举止也很有规矩,用不着旁人提醒就会自动把餐具端到水槽,甚至还准备踮起脚自己洗碗。 

洗碗盘的事暂且先放到后头,我、大地和春哥围着桌子坐下。春哥不知从哪变出一副扑克牌来,放了几张在桌面上排列。 

「这就是扑克牌喔。」 

大地拿起梅花J,来回转动翻面。 

春哥为他说明起扑克牌——1到13的卡片各有四张,合计共五十二张牌,11到13分别被称为杰克、皇后、国王,另外还有一种牌不带数字,叫做鬼牌。 

「有扑克牌,我们就能玩各种游戏,就像有了球就可以玩足球或躲避球一样。今天我们就先来玩抽鬼牌吧。」 

接着春哥说明起抽鬼牌的规则,并把其中一张鬼牌放回盒子里。大地「嗯嗯」地回应,一脸认真地听取春哥的解说。 

春哥手法熟练地洗好牌,然后把牌分给我们。我分到的十八张牌当中,一开始就有五组成对,于是我便把它们给丢了出去,手中剩下的牌是「2、3、5、7、8、10、11、13」,大多为质数。 

春哥与大地似乎也有四、五对对子,因此大家就以大致相同的张数开始了游戏。 

「听好啰?最后拿着鬼牌的人就输了。」春哥交代。 

首先由大地从春哥手中抽出一张牌,大地笑了笑,把黑桃4与梅花4丢了出来。 

游戏缓缓地进行下去,很意外地我老是凑不齐对子。途中鬼牌从我手中经过,绕了一轮之后又回来,之后它似乎决定要暂时留在我身边,既然这样我们就好好培养感情吧。 

大地似乎完全沉迷在抽鬼牌游戏当中,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卡片背面,以触抚细致美术品般的动作轻轻抽出一张牌。 

我问了大地一些问题。 

「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呢?」 

「头发长长的。」 

「爸爸呢?」 

「戴眼镜,我不太记得。」 

「不记得?」 

「因为工作,他不常回家。」 

「是喔,那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我想爸爸喜欢的是啤酒。」 

「那大地喜欢什么?」 

「荷包蛋,还有地瓜可乐饼。」 

「地瓜可乐饼?」 

「学校的营养午餐,很好吃。」 

大地说那跟牛奶很合,我回答他原来如此。 

「对了——」 

我把成对的「7」丢出去,向他询问: 

「想要回家的话,必须找出大地失去的东西喔,你有没有想到可能是什么?」 

大地歪着头思索。 

「橡皮擦。」 

「你弄丢了橡皮擦吗?」 

「嗯,用完就不见了。」 

大地失去的东西会是橡皮擦吗?去失物招领处说:「我是相原大地,我丢失了橡皮擦。」 

这样就能够离开这座岛了吗?感觉很没有说服力。 

「不过……」 

大地小声地接着说: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 

「家里吗?」 

「嗯。」 

「为什么?」 

大地没有多作回答,我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看上去并不是在逞强。 

春哥从我手中抽走红心A,说了声「结束」就把最后一组牌打了出来。 

我的手中剩下方块5和鬼牌,大地只剩下一张牌。 

「你要挑哪一张?」 

我把两张牌对准大地。 

大地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牌,他的表情既像是在沉思宇宙真理,又像在聆听神的启示。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这么认真地玩过抽鬼牌吗?已经记不得了。 

抽右边!我在心中低语着。 

大地轻轻地伸出手,稍微犹豫之后抽走了左边的牌,那张是鬼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不可思议地,那表情看起来竟像是对某事感到释怀。 

「难分胜负呢。」春哥说。 

我将视线转向房间里的钟,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早上的班会了。就算现在出门,死命冲上那道阶梯,也来不及。 

我将视线移回大地身上,他把两张牌推到我面前。 

哪一张是鬼牌呢?刚刚认真去看的话或许能分辨出来,真后悔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无可奈何之下,我把手伸向了右边,这时大地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我又试着移到左边,他的嘴角浮现了笑容。他应该还不懂『扑克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 

我抽走左边的牌,大地笑得更开心了。 

确认牌面时,我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间。 

大地快速地收敛起笑容,以严肃的表情说:「我输了。」 

他轻声宣布,把小手中的鬼牌放到桌面。 

* 

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我便决定悠哉地利用时间。 

我在第三节课上到一半时才进入教室。教室里,匿名老师正在教数学,我对她报告自己睡过头,她便交代:「以后请多加注意。」 

坐到位子上的我对上课内容充耳不闻,全心思考着大地的事。 

我试着想像地瓜可乐饼的味道、描摹大地失去的橡皮擦外观,无论何者都不像是能带他离开这座岛的线索。关于年幼孩童造访这座岛的理由,我也完全想不出来。 

——输掉扑克牌的时候,大地为什么笑了呢? 

那肯定不是我看错。 

我无法解读这位小小孩的心理。 

当我呆呆地思考关于大地的事时,地球已经自转了七、八十度,在即将放学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涂鸦。 

2 

匿名老师的隔壁座位空着。我一走进教职员室,她就伸出右手指着那个位子,要我坐下。 

「阶梯上发现了涂鸦,是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插图。」 

「是。」 

「你知道这件事?」 

「因为引起骚动,我也就听说了。」 

匿名老师点点头。 

「今天早上上学时还没人发现,也很难想像是国中生放学后画上去的,因为这样时间应该不够。」 

「我想也是。」 

「所以那道涂鸦推论是在上课中画上去的。」 

「我会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用指尖在光滑的白色面具脸颊位置附近敲了敲,发出叩叩的硬邦邦声响。 

「当然不能不怀疑你,但我首先还是得确认实情。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会迟到?」 

我花了一点时间说明情况,从昨天发现了一个小孩子开始说起。当我说到和那孩子一起玩扑克牌的时候,匿名老师又开始敲响面具。 

「然后……」我接着说。 

「我买了信纸套组,写了一封信。」 

这是真的,我就坐在阶梯上,拿笔记本垫在下面写信,那封信我已经投递到邮筒里了。 

匿名老师停下手指,不再敲打面具。 

「一封信?」 

「是的。」 

「为什么非要在上学前写信呢?」 

「因为我希望能尽早寄出去。」 

「那封信是要寄给谁?又是关于什么内容呢?」 

「不好意思,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隐藏在面具后方的匿名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就这么无言地望着对方。远处某个位子上传来装订印刷用纸的声音。教职员室有一点冷。 

匿名老师随后终于开口。 

「你来学校的时候,阶梯上已经有涂鸦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 

「不,没有。」 

「那时大概是几点?」 

「我想应该接近十一点。」 

匿名老师用手托住下颚。我问她: 

「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迟到或早退的学生吗?」 

「没有人早退,虽然有人迟到,但你似乎是最晚来学校的人。」 

「请假的学生呢?」 

「有四个人,另外还有一位学生有来学校却没出席听课。」 

我知道她说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我也把他叫来了,应该就快到了吧。」 

匿名老师像是在确认什么似地将视线移往桌面,但那上头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看向我。 

「美术室里有油漆,那是运动会时拿来画加油用的旗帜剩下来的,不过弄丢的却只有水彩颜料。」 

匿名老师放慢声调,检视我的表情,就像用放大镜一一观察我的动作、仔细确认。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新品种的昆虫,是段不太舒服的时间。 

「要涂鸦的话,通常应该会选油漆。装在大罐子里比较好用,而且如果想恶作剧、让人困扰,选择无法用水洗掉的油漆效果会更好。水彩颜料涂在水泥地上并不醒目,可是犯人却选择了水彩颜料,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回答她: 

「会不会是他想使用容易洗掉的方法?」 

「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是弄脏手指的话,这样比较容易除去;二是他没有打算把那个涂鸦长久留下。」 

之后我又想到了一点,于是补充说: 

「啊,还有可能是犯人纯粹没有注意到油漆的存在。」 

匿名老师点点头。 

「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假如你是犯人,你会选择用水彩颜料。」 

「是吗?」 

「那幅涂鸦是你画的吗?」 

「不是。」 

「你知道犯人为什么画星星与手枪吗?」 

「不知道。」 

匿名老师在面具下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回去时请注意安全。」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她稍稍低头行礼。 

我走出教职员室后,倚靠在走廊的墙壁,往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操场上,国中部与高中部合起来仅有十一个人的棒球社正在练习传接球。由于人数是奇数,有一组是三个人一起练习。我的目光就这么追随着沿着三角形边在飞的球跑。 

就旁观者而言,传接球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然而不知为何却看不腻。大概是因为球看起来像在违抗重力吧。鸟儿飞翔、喷泉往上涌出这些景象,也是百看不厌。 

不久,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他对我说了声「哟」,我也回了他一声「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走入教职员室。 

我依旧眺望着棒球社的练习。思考——也许,会看不腻传接球是因为其中存在着某种秩序也说不定。鸟儿飞翔的姿态也好、喷泉往上涌出的模样也好,都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秩序。重力就是个巨大的秩序。或许我就是喜欢违抗巨大秩序的微小秩序。不管怎样,我很讨厌涂鸦,从各种层面来看,涂鸦都缺乏秩序。 

看了大概五分钟左右的传接球之后,教职员室的门再次打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走了出来。 

我出声问他: 

「怎么样?」 

「当然被怀疑啰。不过谈话比我预料得还要早结束。」 

「那就好。」 

「真的。」 

「你没看到犯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总是待在屋顶上,也许会有点头绪。」 

「老师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不过我没看到。」 

我正眼端详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脸,他虽然在微笑,但模样依稀比平常还疲惫。他曾说过自己不擅长同时面对两人以上的对象,教职员室中除了匿名老师之外,当然还有其他老师在。 

「为什么会有人在阶梯上涂鸦呢?」我问他。 

「谁知道。人们各有各的难言之隐。有擅长打仗的国王,也有专闯养狗人家的小偷,大家都有无可奈何的事。」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接着他迈出步伐,大概打算重返屋顶吧,又或者要回自己的宿舍。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轻微的好奇心作祟,使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匿名老师都怎么叫你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头转过来,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喔,没有其他名字。」 

然后他再度迈步离去。 

我虽然也想赶快回宿舍,但我的书包还放在教室里,必须回去一趟。 

教室里还剩下真边、班长、佐佐冈和堀。真边会留着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其他三人也在。 

真边看着我的脸,开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被怀疑了吗?」 

「嗯,算是吧。」 

「那么,我们来找出真正的犯人吧。」 

我早就料到真边会这么说,因为她很讨厌被冤枉——虽然她讨厌的事,我一口气就能随便列举出二、三十件,不过『被冤枉』这一项是前几个浮现于脑海中的词语。 

看来会演变为一番激烈讨论。我拉开自己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 

「不过,应该优先解决大地的事吧?」 

「我认为不管谁优先,都不会构成问题。」 

「高一学生与小学二年级学生摆在一起的话,理应是小学二年级生优先。」 

「嗯,这么说也没错。」 

真边点点头,这时班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先整理一下手上有的线索吧。」 

她拿起粉笔,仿佛啄木鸟一样快速地在黑板上哒哒哒地书写。她以横向并排写出「大地」、「涂鸦」,字迹意外地粗犷。 

「问题有两个——来到岛上的小孩·相原大地,还有画在阶梯上的涂鸦。涂鸦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只要找出犯人就行了。」 

她在「涂鸦」下方画了个箭头,补上「搜寻犯人」等字眼,接着转过头来,将双手放在讲桌上。 

「但是,相原大地的部分该怎么办呢?」 

回答她的人是真边。 

「我觉得需要定期船班。」 

她的话经常很跳跃——方才明明聊着午餐的话题,不知不觉却变成针对生态系的严肃讨论;上一秒还在讨论假日如何度过,下一秒就表示必须调查热气球的限制高度。 

班长困惑地皱起眉头。 

「定期船班是指什么?」 

「就是这座岛对外连结的定期船班啊。」 

「为什么现在会扯上这件事?」 

「我思考过后,认为都是因为阶梯岛被隔离起来,我才会无法释然。如果可以与原本居住的地方自由往来,那我也就不会对这里心有不满。如果有定期船班,就能够把大地送回家了,今后也不会再发生相同问题。」 

确实如此,我心想。 

垃圾桶之所以能发挥其功能,是因为它有着坚固的外壳,必要时还附有盖子之类的配件。如果没了外壳与盖子,就无法把没用的东西封闭在其中。而想要到垃圾桶外,只要把外壳和盖子破坏掉就行了。 

班长用粉笔不停敲着黑板,那动作看起来像是困惑又像在发火。 

「可是这种事能办得到吗?」 

「可能啊。不是早就有定期船班了吗?我听说每个星期六会有载着网购货物的船开过来。」 

「但是那不能载人啊。」 

「这点很奇怪啊。只要把它改成能够载人,然后加开班次就好啦。」 

「怎么做呢?」 

「跟魔女商量看看。」 

班长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 

「撇开能不能实现,这个提案理论上姑且说得通啦。」 

真边的言论总是如此,过分理想。如果事情都能照她所说的发展,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大多数情况,她所设定的目标往往超出学生的能力范围。班长也点了点头,重复道:「没错,撇开能不能实现的话。」 

这下就算是真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见无法得到全场一致认同。 

「还有什么其他好方法吗?」她问道。 

班长点点头。 

「规则上,想要离开这座岛就必须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认为那样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那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即便这次顺利解决了,下次可能又会发生同样的问题。何况说不定有人再怎么找,也无法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就算你这么说,不先一一解决眼前的问题,事情就不会有进展。」 

「话说,真的能够找出失去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假设大地真的失去了某样东西——」 

为了简化她的假说,我帮真边做了补充: 

「大地说他弄丢了橡皮擦。」 

「那假设只要大地找到橡皮擦就能离开这座岛,你认为大地是在什么地方弄丢橡皮擦的?」 

班长应该也明白真边想说的话了,她不甚情愿地回答: 

「在他家或者小学,这么想才自然。」 

「嗯。不过大地的家和他就读的小学应该都在岛外才对。难道为了离开岛屿,我们必须去找位于岛外的东西吗?」 

真边指出的点在许多情况都很正确。 

稍微思考,便能发现这座岛的规则很矛盾。 

「在意那种从前提就很奇怪的规则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出更实际的手段。」真边说道。 

班长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在我旁边的佐佐冈,晃动椅子侧身靠了过来,对我耳语: 

「真边这个人难不成很聪明?班长很少在辩论时被驳倒呢,挺新鲜的。」 

我小声回答: 

「你这问题不好回答呢,我倒觉得她是个笨蛋。」 

虽说如此,这并不代表真边的脑筋转得很慢。在辩论上,我认为她还挺强的,所以才更容易让我徒增辛劳,也容易树敌。 

佐佐冈悠哉地笑道: 

「你支持哪一边啊?」 

「为什么非要选边站不可啊。」 

「真好耶,看到女孩们互相争辩,不觉得很青春吗?」 

「我想她们两人并没有打算争辩。」 

「不,在我看来,班长是做什么都想驳倒对方那种人。」 

的确,我也觉得班长的个性有点好强。她的个子矮小,每次与人争论、逞强时,看起来就像个拼命想长高的小孩,令人莞尔。不过如果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她可能会勃然大怒,因此我决定默不作声。 

班长大概听到我们两人的对话了吧,朝这边狠瞪了一眼。我连忙用她也听得见的音量说:「认真想办法啦,佐佐冈。」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哎呀,我有在想啊?我本来就打算接下来要发表很厉害的意见。」 

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 

「废话少说,请赶快进入正题。」 

「结论就是,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在这座岛上也能找得到的啦。」 

「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比如说,爱啊。」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 

「怎么样,提到爱的话,暂时就能做个小结了。」 

对吧,佐佐冈拍拍我的肩膀征求附和。这个意见仿佛国中生在课堂上勉强写出的情诗般空泛,要我同意我也只觉得困扰而已。 

班长用力拍打讲桌。 

「总之,失去的东西想必就保管在失物招领处,既然这样那应该是有实体的东西,是和我们一起被送到这座岛上的,这么想才对。」 

真边以认真的表情托住下颚。 

「没错,的确有个叫失物招领处的地方。」 

「对,所以在这座岛上寻找失物并不奇怪。只要想起失去了什么东西,失物招领处的人就会把它交还给我们。」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真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因为每次当她冒出新点子时,我的负担就会增加。虽然还未经学者研究证实,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条法则。 

真边语带兴奋地说: 

「既然利用来往船只这个方法有困难,失物招领处似乎至少还有点希望。如果可以自由进出里头,大家就能轻易找出失去的东西了。」 

「可是失物招领处的门有上锁喔。」 

「那不过是扇木门,我想应该没有多牢固。」 

「什么意思?」 

「想破坏它并不难,在亚马逊上也买得到链锯。」 

班长使劲在讲桌上一拍。 

「那种事不可能被允许的啦。」 

「为什么?」 

真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诧异,看来她真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毁损器物、非法入侵啊。」 

「把他人的失物占为己有不也是犯罪吗?」 

「或许是吧,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不过只是一扇门啊,难道比起回不了家的小孩,门更重要?」 

班长再次无言以对。真边既无恶意也无敌意,她只是直率地将自己的价值观用言语表达出来罢了,但她的话不太能使人产生共鸣。 

我用靠在桌面上的手拄着下巴说: 

「也有这样的方法啦,就把它视为其中一个选项吧。」 

接着我索性面向班长,继续说: 

「不过比起破坏木门侵入灯塔,我倒觉得与魔女商量这个方法比较理性、实际一点。」 

你有其他方案吗?我这么一问,班长一脸不甘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和魔女商量」。 

「这样一来,必须找到和魔女见面的方法。」 

魔女就在山顶上,可是通往那里的阶梯永远爬不完——真的吗?时任小姐说她爬上去了,然而我却失败了。 

佐佐冈开口: 

「我认为涂鸦里头含有提示。」 

真边疑惑地偏着头。 

「涂鸦?」 

「那个星星和手枪的涂鸦啦,上面不是有写字吗?」 

「呃……」佐佐冈一时间想不起来,班长代替他回答: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对,就是这句话。不觉得写的人对魔女的事了若指掌吗?」 

「是吗?我觉得那只是个单纯的恶作剧。」 

「有什么关系,就当作他很清楚嘛。」 

「就算你这么说……」 

「这样设定的话,任务就能顺利统合成一件事。」 

佐佐冈从座位上站起来,推开班长,面对黑板书写。他从「涂鸦」下方的「搜寻犯人」画出一条箭头,与「和魔女商量」连接在一起,并于箭头前端添加「打听魔女的事」这行字。 

佐佐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粉笔灰。「很完美。」 

「哪里完美啊?」 

「在游戏里基本上只要追着眼前的事件走,就能够摸索出真相啦。」 

「你对一个单纯的涂鸦犯抱太多期待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找出涂鸦的家伙啊。要是结果并非如此,到时候再想办法不就好了。」 

佐佐冈对我说「你也想早点洗刷被冤枉的嫌疑吧」,我回答「也是啦」。但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被怀疑为涂鸦犯。不过,跟拿链锯锯开失物招领处的门和闯进魔女的宅邸比起来,追寻涂鸦犯要正常多了。 

佐佐冈大概是觉得这个议论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才这么提议,于是我决定附和他。 

「既然我们有五个人,就分工合作吧。可以拜托真边去寻找涂鸦犯吗?」 

真边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和真边同学一组吧,总觉得无法放心。」班长说。 

「我也要和你们同组,和男生一组一点都不有趣。」佐佐冈说。 

真边从位子上起身,转向我。 

「七草你呢?」 

「我负责打听看看魔女的消息。」 

对于这座岛,有几个地方令我在意。 

然后我们四个人的视线集中到堀身上。她跟往常一样,到现在都还没开口说出一句话。 

「堀就跟我一组,可以吗?」 

闻言,她轻轻地点了头。 

* 

链锯让我想起一件事。 

小学时,真边由宇曾经扔石头打破窗户玻璃。而她这么做,当然是蓄意的,带有明确目的。 

同学中有个绰号『和平』的女孩,我并不清楚为何大家要叫她『和平』,不过这件事与我要说的插曲并无太大关系。『和平』为人和善,在同龄学生中算是精神面较成熟的女孩。 

事情的开端是『和平』为了暑假劳作而做的存钱筒。 

那个存钱筒是用牛奶盒黏上色纸做成的,顶部还贴有旋转木马的纸雕。投入硬币后,盒子里头类似风车的机关就会启动,让旋转木马跟着转圈。我当时心想她一定是个手巧的人,做得真精巧。 

放学后,班上的男同学们兴致勃勃地玩着那个存钱筒,我记得当时『和平』也在一旁笑着。 

但就在我和真边聊着天时,情况骤然改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存钱筒竟从窗户落下,往下一看,存钱筒整个毁了,上面的旋转木马散落一地,被风吹着跑。 

不小心让存钱筒掉下去的男同学似乎心生愧疚,他或许是想为那份愧疚找个借口,说了: 

「不过就是个牛奶盒罢了。我只是让垃圾变回垃圾而已。」 

我虽然没有完整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和平』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当下我只感到世事无常,然而真边走近了那名男同学,劈头便说「去道歉」,但男同学则回应「谁理你啊」。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记得当时我选择站在真边那里。 

五分钟后,真边拉着男同学的手,冲出去追『和平』。 

但她并不知道『和平』住哪里。 

「七草,你知道吗?」 

很遗憾,我刚好知道。她其实就住在附近。 

我一面追在真边身后,一面说: 

「明天再说不就好了吗?我觉得隔一段时间让大家冷静下来也比较好。」 

我不知道『和平』为了做出那个存钱筒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伤心,但是她为人和善,所以说不定到了明天她就会一笑置之,对一切既往不咎。 

真边头也不回地答覆我: 

「感情上的问题,就算冷静解决也没意义。」 

回想起来,我不禁为之失笑,很难相信那是从小学生口中说出的话。真边虽然笨拙,但是个脑筋不错的孩子。 

眼中的她顿时变得帅气无比,令我不自觉地把『和平』家的位置告诉了她。 

可是『和平』家的大门深锁。不知是因为出门工作还是其他缘故,『和平』的父母似乎都不在家。 

按下门铃后,『和平』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过来,但她只说了声:「抱歉,你们回去吧。」之后不管再按几次,她都没有出来回应。男同学说:「我要回去了。」 

真边摇了摇头。 

「不行,你没听到她在哭吗?」 

的确,透过对讲机传来的『和平』声音,听起来略带嘶哑而哽咽。 

真边绕到庭院,试着从窗户闯进去,但没有任何一扇窗敞开。当我看到她抓起庭院一角的石头时,马上就领悟到她打算做什么。 

「别这么做。」我劝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为什么?」 

「会被骂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于会不会被骂,而是我对打破玻璃这件事莫名地感到抗拒,那种感觉近乎恐惧。 

「可是她在哭啊。玻璃破掉还有被骂难道比这更重要吗?」 

我说不出任何话。 

她走近窗户,接着说: 

「而且我的生日快到了,妈妈答应会买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会央求窗户玻璃当作生日礼物的小学生,我只认识真边一个,当然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玻璃。 

她对着窗户挥出石头,动作毫不犹豫。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玻璃碎裂的声音,既刺耳又清澈,令人难以忘怀。 

真边把手伸进玻璃上的破洞,从内侧打开锁。「走吧。」 

说完,她拉起男同学的手。对方似乎被真边的行为震撼到了。 

「当心玻璃喔。」 

我在她身后提醒,真边点了点头,进入屋内。 

我并没有跟上去,跑到附近的公共电话打回家,对家人说:「我在朋友家里玩,不小心把玻璃弄破了。」 

我至今依旧无法判断当时真边的举止是否正确。或许隔一段时间,让悲伤、愤怒都逐渐模糊淡去才是最妥善的做法也说不定。 

然而至少可以知道,只要有必要,她是个会用链锯破门而入的女孩。 

3 

离开学校后,我边走边仰望电线。 

我打算去打听关于魔女的消息。就我的猜想,这岛上的维生系统,像电力、自来水等有关承办人,和魔女所处的立场说不定很相近。一般来说,糊里糊涂误入这座岛的居民,不太可能突然开设发电所。如果循着电线前进,或许可以走到某个跟电力相关的设施吧。 

电线在黄昏时分的天空陪衬下,尤其显眼。并列的五条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看起来就像没有音符的五线谱,静悄悄地。 

堀跟在我身旁。 

她用粉红色围巾藏起嘴巴的部分,以一种有些困扰又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仰望电线。她的视线前端,有几只麻雀正飞离电线。 

和堀两人独处,正合我意。 

「我看过你的信了。」我开口。 

昨天晚上寄到宿舍的信,内容只简明扼要地写了一行文字。 

堀将视线从电线移到我身上。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无论何时总是沉默寡言。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手中收到那么简短的信呢。」 

堀的信总是很长。 

其中一个原因是话题太多,她的信里网罗了当周发生的各种事。 

比如说在学生餐厅里,即使班长、佐佐冈与我聊起「喜欢什么食物」,堀也只是沉默不语,她的答覆会以书信的形式在周末寄来——我喜欢鸡蛋三明治,饮料的话则是拉西。 

她会规规矩矩地逐一回覆当周所有对话,所以内容无可避免地很冗长。 

另一个原因则是其中的注解非常多。以拉西为例,她会解释——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去过印度,所以我不知道平常自己喝的饮料是否能称得上真正的拉西。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传统的拉西是用名叫达希的优格制作而成的,若问那和日本的优格是否相同,我没有自信回答是。我听说在日本有很多食物都已经按照日本人的口味重新调配过,所以我喜欢的拉西也许只是符合日本人口味的日本产拉西罢了。这么写来,或许会让人以为我对印度持有负面印象,觉得我是不是认为「虽然是印度的饮料,但日本人做的更美味」,但我其实完全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想表达「我虽然没有喝过原产地的拉西,但很喜欢在日本喝到的拉西」而已,希望能够得到你的理解。 

我其实不太明白「喜欢喝拉西」这句话,为何会需要这么长的注解。但这些文字隐约可以成为线索,方便我去想像是什么造就她如此寡言。 

肯定是因为她的心思过于细腻,而且对于说话用语相当谨慎的关系。 

她担心招来误解,尽可能避免伤害到任何人,所以若没有经过一番斟酌,她不会轻易开口。唯有独自一人静静思考,尽情地列出注解直到满意为止,她才能将想法传达给对方。 

正因如此,昨天夜里她捎来的那封信才会让我很意外。 

——真边同学很危险。 

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注解,也没有害怕招来误解的迹象。 

我沿着电线的影子往前走,它绕进阶梯所在的山中延伸而去,不久道路就变成陡峭狭窄的上坡路,视野被林木遮蔽住。 

「老实说,关于昨天你寄给我的信,虽然非常简短,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关怀,你一定很替我担心吧。」 

堀没有做任何回答,将嘴巴藏在围巾之中,眼角不时瞥向我,一边配合我的步调走着。 

冷冽的空气抚触过颈部,让我好羡慕她有围巾,我也想找个东西遮住口鼻。 

「但我不太明白信中的含意,对不起喔,明明是专程写给我的。但因为只有一行,就算想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也办不到。」 

这是我的玩笑话,但堀没有露出笑容。我的玩笑很遗憾地常被人说不好懂。 

「正如你所说,真边很危险,与她扯上关系就会被卷入麻烦事里头。除此之外,我认为真边也身处于危险中。」 

真边由宇很强。 

总是勇往直前、毫不踌躇、坦率地追求理想。 

所以她常常身处于危险中。为了拯救大地,她肯定什么事都会去做。大地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小孩,只不过稍微在真边的怀里哭过罢了。然而对她来说,光是这样就足以成为让她奋不顾身的理由。 

不会变身,也无法使用必杀技的英雄,如果还是无法遗忘正义之心,肯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真边的头脑很好,但是个笨蛋,无法想像不幸的未来。让她去追查涂鸦犯算是刚刚好,因为放任不管的话,她真的会在亚马逊订购链锯。」 

想像她拿链锯切开灯塔木门的情景并非难事,我甚至能猜想得到她会对赶来的警察做何解释。阶梯岛中也有派出所和警察,但因为岛上没有法院,所以警察掌握部分司法权。 

假如警察接获门被破坏了的消息赶到现场,她想必会这么说吧。 

——是,是我干的。我当然知道这样违法,但我依旧认为把门摧毁是正确的。想逮捕我的话,请等会儿再动手,因为就算是挣脱你的手也好、把你打倒也罢,我都必须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我不熟悉法律条文,但这大概构成了毁损器物与妨害公务罪,也许还要加上一条强盗未遂。因为还未成年,所以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多严重,可是能够避免的话,还是避之为上。如果放着不管,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就连是否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我都不太敢肯定。我猜测即使让他回到原本的地方,说不定也只会发生悲伤的事。」 

年幼的孩子来到属于被丢弃的人们的岛上,肯定有其原因,我无法想像最后会是个单纯的快乐结局。 

「但就算跟真边说这些也没用,因为她相信孩子就该待在父母亲身边,接受爱的灌溉茁壮成长。大地的家中可能发生了无可奈何的悲剧,一直待在这座岛上生活,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但这样的可能性,她压根儿无法想像。」 

真边由宇只看得到理想。 

现实层面的问题大多与努力就能取得一百分的考试不同,她并不理解这一点。 

「真边很危险,但正因为如此,必须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堀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凝望她。 

从围巾内侧传来堀微弱的声音。 

「陪在真边同学身旁的人非得是七草同学吗?」 

她的声音很纤细,就像害怕的小猫一样颤抖着。 

「好久没听到了呢。」我勾起微笑。 

「我很喜欢堀的声音喔。」 

应该待在真边由宇身边的人,我并不认为是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座岛上能够理解她的人肯定只有我,所以现在我不能离她而去。 

电线一直延伸到山路前方。 

高处传来鸟鸣声,有的鸟啼声低沉而悠长,有的则高亢而短促。太阳逐渐西斜,树下的阴影变得相当浓厚,也许差不多该往回走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我们走出了蜿蜒的山路,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前方有灯光,是从一间小小的组合屋中透出来的。小屋旁边搭了间像仓库的灰色建筑,仓库四周围有栅栏,栅栏上悬挂着一面白色牌子,上头写着『配电塔』。 

我望向身边的堀,她也目不转睛地回看着我,然后将头往旁边一歪。 

配电塔。一点都看不出来哪里像塔。 

我朝亮着灯的小屋前进,堀也跟在我身后。 

我缓缓地敲了三次门,但迟迟不见回应,当我准备再敲响门时,门打开了。探出头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脸上的胡子杂乱邋遢。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遍。 

「请问管理旁边配电塔的人是你吗?我们对这座岛上的电力供应情形有些疑问,所以就沿着电线来到这里,方便的话,是否能和你谈谈?」 

男人低着头,似乎一直猛瞧我的左手。 

「把手表摘下。我讨厌钟表,你先把手表摘下。」 

我听话地摘下手表,收进口袋。 

「好,进来吧。」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守着国境界线的军人一样。 

小屋中有张木制桌子,桌前放着同样材质的木制椅子。旁边还有个附有玻璃门的橱柜,那看起来是个碗橱,但里头排放的全是同一款威士忌酒瓶,有棱有角的瓶身上贴着模样陈旧的标签。 

墙壁上钉了好几根钩子,细长的针垂吊向下。我稍微想了想,发现那应该是时钟上的秒针。在那下方,叠着一堆坏掉的时钟。 

「秒针总是遭到虐待,你说是吧?持续不停地绕着同一个地方转动,简直就像个奴隶。它们总是背负着重担显得精疲力尽,于是我解放了它们。」 

这是革命,男人说。 

但在我看来,垂吊在墙壁上的秒针看起反而更悲哀。 

男人从碗橱中拿出威士忌,坐到桌前,直接把瓶口塞进嘴里。 

「你叫什么?」 

「七草。她叫做堀。」 

站在后方的堀深深地点了点头致意。 

「是喔,我是中田,配电塔怎么了吗?」 

我并没有特别想知道配电塔的事。 

但姑且还是得询问一下。 

「配电塔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变换电压啊。」 

中田先生一面说明,同时不忘喝个几口威士忌。 

「电流这种东西非常不稳定,光是在输送电力的过程就会逐渐消失,为了减少这种情形,就必须提高电压;可是电压太高的话,家电产品又会坏掉,所以得利用高电压输送电力,然后在即将送到家家户户之前把电压降下来。」 

「就好像趁新鲜把食材冷冻,等到要料理之前再解冻一样呢。」 

「没错,被冷冻的电就在配电塔中解冻,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损耗,但那也无可奈何。」 

「电是从那里送来的呢?」 

「从岛外啊。这座岛上又没有发电厂。」 

「怎么办到的?」 

「谁知道,大概有接海底电缆吧。」 

这话好奇怪。跨海输送电力的话,配电塔不是应该设在海边吗?为何会盖在这种山麓地带? 

他又喝了口威士忌。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负责检查配电塔,偶尔帮秒针从残酷的命运之中解放出来而已。」 

「中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配电塔的工作呢?」 

「七、八年前吧,我记不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这种事呢?」 

「感觉是份很愉快的工作。」 

「才不愉快,一直很清闲。」 

「我还满喜欢清闲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闲,你能分别清闲与休息之间的不同吗?」 

我认为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相异点明明有很多,但一时之间却回答不出来。 

中田先生说: 

「它们都是没有束缚的时间,空白、自由。但人类的本性其实并不渴望追求自由,只要在不自由中混杂着可以喘口气的自由就够了。如果太过自由,反而会不知道该做什么。任谁都一样,即便热爱休息,也不喜欢清闲。」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有在追求自由吗? 

答案是不清楚。我从以前就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使肚子饿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去书店也找不到想看的书。 

「中田先生,你也讨厌清闲吗?」 

「是啊,不喜欢。」 

「可是……」 

我将视线移往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秒针。 

「不会动的秒针看起来也很闲呢。」 

中田先生把原本送到嘴边的威士忌瓶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例嘴狞笑: 

「秒针什么的,谁管它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既然如此为何要解放秒针呢? 

我并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因为我觉得那答案显而易见,根本就不须询问。假使猜错了,那也不是问一问就能理解的吧。 

随后,中田先生将堆积在房间角落的破时钟一一展示给我和堀看。 

有挂钟、闹钟,也有布谷鸟钟、手表,无论哪一个,指针都没有在动,秒针也已经被拆掉了。 

我和中田先生针对钟停下的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讨论了一下,答案当然无从得知。不过有的钟看起来像是停在凌晨五点十五分,有的则似乎停止于下午两点三十分。 

堀一如往常地默默听着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中田先生问。「沉默很诗意啊。」我回答。 

我们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 

离开小屋前,我再度询问中田先生。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呢?」 

这次中田先生正面给了答案。 

「应该是魔女啦。」 

「你和魔女见到面了吗?」 

「没有,但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 

「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装了这里的钥匙。开始管理配电塔后,每个月会有薪水汇到我的户头,大概就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魔女从头至尾都不会现身。 

我换了个问题。 

「那你认识从这座岛消失的人吗?」 

这座岛偶尔会有居民消失,那些人被认定是离开了岛回到原本的地方。中田先生已经在这座岛上住了好些年,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他总会对从岛上消失的人有点头绪吧。 

「我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 

「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一个。」 

「请告诉我。」 

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摩擦因威士忌而涨红的脸。 

「是个小孩子。」 

「小孩?」 

「我想大概七、八岁左右吧。在这座岛上挺引人注目的,但不知不觉间,他就不见了。」 

跟大地差不多年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不记得了啦,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刚到这座岛的时候。」 

也就是说现在约十五岁左右,如果还在这座岛上的话,应该会在学校就读,不过我没有听说过有学生从小学时期就生活在这座岛上。 

或许是醉意逐渐涌现了吧,中田先生说话的发音愈来愈含糊。 

「话说回来,那孩子曾给了我一封信,是个很奇怪的信喔。不,也许那并不是信,我对文字的定义不是很清楚,身上也没有辞典。」 

看来他是个酒精一下肚,说话就容易脱节离题的人。 

「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没有文字,只画了个图画,画得很不错喔。」 

图画。那样也许的确称不上是一封信,虽然我曾经听说过只写了问号的信。 

「是怎样的图画呢?」我问。 

中田先生歪起头,再次摩擦脸颊。 

「是星星啦。」 

「星星?」 

「是画了黄色的星星还有黑色手枪的图。」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星星跟手枪? 

莫名其妙。我头脑一阵混乱,甚至还感到轻微寒意。 

那跟今天早上在学校发现的涂鸦相同。为什么?我完全不明白这之间有何联系。 

「但是那孩子已经不见了。」中田先生补上一句。 

4 

回到宿舍,吃过晚饭后,位于餐厅一角的粉红电话响了。 

春哥对我说:「是女孩子打来的喔。」我接过话筒,传来真边的声音。 

「晚安,今天如何?」 

几张椅子百无聊赖地排列在空荡荡的饭厅里,我从中拉了一张出来,坐到粉红电话前面。然后,我在电话中叙述了刚才的事——那里有座配电塔、小屋还有中田先生。他帮许多秒针自残酷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但这件事就略过不提了。中田先生会开始管理配电塔,是因为魔女寄了封信拜托他。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他似乎也不太了解魔女的事。薪水则是每个月汇到他的户头。 

我没有说出以前也曾有小孩来过岛上的事,也没提及中田先生收到了一张画有星星与手枪的插画。因为我的思绪还很混乱,觉得无法好好向她说明,要是说溜嘴,之后恐怕会遗留下问题。 

电话那头传来她一本正经的声音。 

「你说户头?这岛上也有银行吗?」 

「有邮储可以用。唯一一台ATM就在昨天去的那家邮局里。」 

因为可以正常领取存款,所以我至今就算从未认真打工,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那家邮局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它属于日本邮政集团吗?」 

「应该是吧,它有邮储啊。」 

「为什么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岛中会存在那种东西?」 

「谁知道啊,就只能接受了。」 

这座岛可以收到亚马逊寄来的货物,邮局里也有邮储的ATM,但是Google Map上没有记载,人也无法离开岛屿。虽然不知道这|切是如何成形的,但也只能接受了。 

「你那边的情况如何?」我问。 

我们散会后,她应该都在调查涂鸦犯。 

「和今天向学校请假的四名学生都取得了联络。」 

「喔,不错嘛,调查进展得很快。」 

「水谷同学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错,帮了大忙。」 

「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有三个人是生病,还有一个则是装病休息,那四个人应该都没有离开宿舍。」 

「那可伤脑筋了,该怎么办呢?」 

「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偷偷溜出宿舍,又或许犯人并非学生,抑或者有什么方法可以在上课中画图。」 

「也是。」 

结果完全无法锁定犯人,不过那也没关系,至少在调查犯人的期间,真边也能过上平稳的生活。 

真边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然后,我明天打算去港口看看。」 

原来如此。明天是星期六,会有各种货物运到港口,而真边的目的是增设这座岛与外头连结的定期船班,所以她也想调查一下这方面吧。 

「虽然我很想尽早去见魔女,但船班一个礼拜就只有一次。」 

「嗯。阶梯并不会不见,后天再去也行。」 

真边与班长、佐佐冈预定要在明天早上十点集合,我决定陪他们一起去。我和佐佐冈就住同一栋宿舍,届时只要跟着他就行了吧。 

「大地的情况怎么样?」真边问。 

「不用担心,没问题喔。目前看来跟我们的舍监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地就像个摆饰品一样独自乖乖坐在饭厅桌前,他穿着松垮垮的运动衣,应该是春哥买给他的吧。 

我朝他招招手,察觉到的大地跳下椅子,踩着小碎步向我走来。 

「什么事?」 

我把话筒贴在手上,对大地微笑着说: 

「我们提到了你。真边——就是昨天发现你的那位姊姊喔。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大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手边的听筒传来微弱的声响——「七草,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我再度将听筒放到耳边。 

「刚好大地就在旁边,我让他跟你说说话喔。」 

「好。」 

我把话筒递出去,大地的手像是在害怕什么似地小心翼翼接过它。他看起来总是在害怕什么,就连笑的时候也是,一直都是。 

两手扶着话筒的大地,微微低着头说: 

「我是相原大地。昨天谢谢你。」 

接着他用一种仿佛在问「这样可以吗?」的眼神望着我,朋友饲养的狗在捡回丢出去的东西之后也会露出类似神情,让我不禁想笑。 

我虽然听不到,但真边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大地很用力地将听筒按在耳朵上。 

「嗯。」大地点点头。 

「不知道。」大地说。 

「好。」大地说。 

「嗯。」大地说。 

「地瓜可乐饼,很好吃。」大地说。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关于今天的晚餐吧,其他四个就没办法想像了。 

「好。」又答了一句之后,大地将听筒递给我。接过话筒后,我向真边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很普通又理所当然的事啊。」 

「是喔。」 

「零钱快没了,我要挂了喔。」 

「嗯。」 

「那明天见。」 

晚安,真边说。 

晚安,我回应。 

我心想,希望彼此都能睡个好觉。 

把听筒挂回粉红电话机上后,我和一直盯着我看的大地四目相交。 

我微笑着问:「你有事找我吗?」 

大地用力地点头,然后摸索起裤子的口袋,接着拿出放在透明盒子里的扑克牌。 

「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起玩吗?」 

「好啊,我基本上都很闲。」 

大地很开心地咧嘴笑了。 

他似乎相当喜欢扑克牌。我在学校上课的期间,听说他跟着春哥学会了快速接龙跟单人接龙。 

我和大地面对面坐在饭厅桌前,玩了一会儿二十一点。因为他很快就能理解规则,我也玩得很尽兴,又试着教他梭哈。我从厨房里找来火柴棒,用以代替争夺的筹码。 

这段期间,我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你喜欢什么科目?」「假日都玩些什么?」 

大地是个喜欢算数与足球的孩子,玩足球时通常担任守门员。另一方面,他几乎不提家庭的事,一说到双亲,他回答「不知道」的次数随即增多。 

在第七轮游戏开始时,大地持有的火柴棒比我还多了一些。他拆开两把对子,硬是想要凑出顺子,结果却什么都没凑成,最后我凭一对J获胜。亮出手上的牌时,他浅浅地笑了。 

不可思议的小孩。 

今天早上在玩抽鬼牌时,大地也笑了。手中剩下鬼牌的他,在小声地说出「我输了」之前,确实露出了笑容。 

大地似乎总是宁可输掉一些,他打从心底享受游戏,可是却想把胜利让给别人。 

小学二年级的孩童会这么做吗?真教人难以置信。 

为下一场游戏发牌时,我开口问他:「今天早上你说过不回家也没关系,对吧?」 

大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表情是很完美的扑克脸,我无法从上头读出任何东西。我联想到午夜的湖畔,他的表情就如同那浑然天成的寂静。 

我抽出两张牌做交换,大地则抽出三张。 

「为什么不回家也没关系呢。」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会怕。」大地只回答了这句话。 

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害怕自己的家,其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原因呢?应该不会是考试分数不佳,或是无关紧要的恶作剧被识破这类理由吧。他已经在这岛上度过了整整一天,如果只是那种轻微的理由,正常情况下,他这时应该早该被无法见到双亲的恐惧所笼罩才对。 

「害怕什么呢?」 

大地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牌。 

无奈之下,我只好先开口: 

「我啊,很怕真边由宇。从以前就对她感到害怕,很难用文字去说明为什么,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和她个性完全相反吧。」 

这座岛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堀,还有耳边一直听着游戏音乐的佐佐冈、不照顾人就觉得别扭的班长,以及一直在解放秒针的中田先生,每个人都具备某样缺点。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曾这么问过。 

「你听过悲观主义这个词吗?」 

大地摇了摇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个词应该不在大多数小学二年级学生的词汇库里。身为悲观主义者的小学二年级学生,还是不存在为妙。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在心理学上肯定有各种详细的定义吧。」 

「心理学是什么?」大地问。 

「研究人类内心活动的学问喔。」我回答。 

然后我接着说: 

「简单来说,悲观主义就是指凡事都往不好的方向去想,相反词是乐观主义。解释相关定义时,经常会拿装满半杯水的玻璃杯为例。看到玻璃杯里有半杯水,乐观主义的人会想还有半杯水;悲观主义的人则会认为只剩下半杯水。」 

这些话对大地来说还太难吧。 

听说头脑真的很好的人,能够用简单的话把难懂的事传达出来,但我没有那样的智慧。不过我想诚实地告诉大地,所以只好把难懂的事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就算他现在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也许正确来说并不算,但我的想像总会往负面的方向延伸。订了计划后,我总觉得肯定会失败。交了朋友,我也会想以后肯定会闹不合。发现美丽的东西,就想到它有一天会污损。」 

不知是谁,大概是历史上某位聪明人曾说过: 

——过度的悲观主义,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 

如果放弃一切,对凡事都不抱期待,那就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不顾一切挺身面对大恶的英雄,不是过度乐观主义者,就是个过度悲观主义者。只要放弃一切,豁出性命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并没有大彻大悟到那种程度,不过我的行为准则总是基于悲观想法,与真边由宇正好相反。我说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她则认为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 

我很怕与我正好相反的真边由宇。 

这种心态果然很难用语言清楚表达。 

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放弃了一切,所以肯定不会惧怕任何事吧。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个冒牌货。 

大地静静地听我诉说,不知道他对此有什么想法,如果我的话无法确实传达给他那也没办法。 

「总觉得你跟我很像。」我说。 

这八成不是应该对小学二年级学生说的话,我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何我要对他这么说,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等你愿意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害怕的事物。也许我无法给你什么有用的建议,但至少可以帮你纡解一下心情也说不定。」 

我究竟想拿眼前的小孩怎么样呢? 

我想要给予他什么?又想获得什么呢? 

不知道。但我会那么说肯定是为了我自己。 

大地稍微点点头,向我道谢。 

我们重新开始玩梭哈。 

但两个人都凑不出什么好牌。 

5 

时钟的秒针不眠不休地转动,也许正如中田先生所指,那模样有如奴隶一般。 

翌日早上接近十点的时候,我和佐佐冈一起走出宿舍,前往与真边她们约好碰面的场所。我们要去港边见见运送货物的定期船。 

佐佐冈嘟哝: 

「这任务很难懂耶,去了港口以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应该是和船长交涉吧,请他也载运乘客。」 

「你觉得这种事会被允许吗?」 

「应该行不通吧。说到底,那种事的决定权握在魔女手中,要交涉应该得去找她。」 

「为了让船班航行而去向魔女交涉,这样的顺序不会很奇怪吗?通常应该是为了潜入魔女的岛而向船员打交道,这样才自然吧。」 

「一点都不自然,话说回来,我根本就不希望真的会有魔女登场。」 

每天边发牢骚边不情愿地去上学、看到还算可爱的同班女同学而小鹿乱撞、对充满不确定性的将来抱持不安,这样过日子才像是正常的高中生。既不用和魔女交战,也不须跟船员打交道。 

我硬生生地把呵欠吞回去。 

「如果觉得没意思的话,没必要陪着我们啊,留在家里打电玩不就行了。真边很任性妄为,如果认真看待,会被耍得精疲力尽喔。」 

「不要。出现不可思议类型的女孩子时,依照常识就该被她拖着跑啊。」 

「我搞不懂你的判断基准。」 

「是吗?没有什么东西比对女孩子的好奇心更单纯的啦。」 

「原来如此。也许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陪着真边呢?」 

「为什么呢?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生宿舍集中在通往学校的阶梯附近。真边住的宿舍就在三月庄的对面,因此我们会合的地点就选在穿过小巷、走出大马路的第一个转角。大马路边稀稀落落地摆了几张长椅,不知道是谁基于什么理由放置的,真边与班长就并肩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 

四个人互道了声「早安」。 

听说堀今天没有要参加,班长虽然邀了她,却被她拒绝,想必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吧。班长在傍晚也早就排定要打工,所以她只能陪我们到那时候。 

「听说在那之后又发现涂鸦了。」班长说。 

佐佐冈倒是挺以此为乐地问: 

「真的吗?长怎样?」 

「我听说这次也是星星与手枪的涂鸦,地点也一样是在通往学校的阶梯上。」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问。 

总不可能是今天早上的新闻播出的吧。 

「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因为昨天我在搜寻涂鸦犯。」 

「原来如此。」 

看来这件事已经传开了。阶梯岛是个鲜有案件的地方,大家肯定都很清闲吧。 

「听说这次也有附上奇妙的字句唷。」 

「喔,写了些什么?」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似乎是写了这么一句话。」 

真边皱起眉头。 

「真想不通,如果想传递什么讯息,直接写出来不就好了?」 

「对啊。可能是只想让某个人明白吧,就像暗号一样。」 

「既然这样只要寄信不就得了。把莫名其妙的内容写出来供众人观看,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结果就是单纯的恶作剧吧,我觉得没必要认真看待它,也许创作者认为那是一种艺术表现也说不定。」 

佐佐冈在两位女生的对话中插嘴: 

「这不是挺好的吗?让人雀跃不已啊。比起停船的码头,涂鸦犯还比较有趣,不是吗?」 

我问真边: 

「你打算怎么办?」 

「涂鸦犯暂且先放一边吧。就算去到现场,我也不觉得能弄明白什么。」 

确实如此。 

我正要点头时,班长开口了。 

「关于犯人的身分似乎相当有进展。」 

「什么意思?」 

「有人在犯案现场附近目击到『等等』。」 

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班长说,老师们似乎都在怀疑等等。 

我将码头一事交给真边他们处理,一个人前往学校。 

跨越过两幅涂鸦,我爬上阶梯——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口中听来的事——这座岛上曾经来过一位年幼的男孩。早在八年前,男孩就给了中田先生一封画有相同图案的信。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心生郁闷。 

我知道就算是星期六,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会待在学校。 

快步爬上鸦雀无声的校舍,我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就坐在栏杆旁,手肘靠在膝盖上望着我。 

他一脸平常地对我说: 

「怎么了?这么慌张?」 

为了平息急促的呼吸,我将身体就这么靠在敞开的门上,深呼吸几次之后,我问: 

「涂鸦犯是你吗?」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困惑地歪了歪头。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我的绘画天分更好一点。」 

「为什么你会遭到怀疑?」 

「昨天我没有去上课,然后今天早上有人看到我在阶梯附近。」 

「就只是这样吗?」 

「那时候我手里刚好拿着画笔。」 

我走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为什么?」 

「最早发现第二幅涂鸦的人大概是我吧。我发现颜料有些脱落了,就想重新帮它上色。」 

「你还真爱做些无聊的事。」 

「好玩而已啦。所以我也不能说是完全被冤枉,那涂鸦上的确有一块地方是我上色的。」 

「老师那边呢?你也这么说了吗?」 

「没有,我直接装傻啦。就算我说只涂了一角,他们也不可能会相信啦。而且无论犯人是谁,是我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当成犯人的话,会招来很多麻烦喔?」 

「也不至于吧,肯定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从以前到现在不都是如此嘛,我死过一百万次了,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 

这不是什么改变不改变的问题,真边由宇很讨厌有人蒙冤。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罪只不过是把涂鸦的某个角落重新仔细上色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错。 

「近日应该就会找到真正的涂鸦犯了。」 

「是吗?既然我会遭到怀疑,不就表示没有其他更像样的嫌疑人吗?」 

「就算是这样也该找出来啊。一直找不出真正犯人才奇怪。」 

「可是没有任何人会站在我这边。」 

「真边正在调查犯人。」 

「区区一个女孩子又能做些什么?」 

「几乎什么都做不来。即便如此,还是能够找出犯人。」 

「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稍微伸个懒腰放松身体,同时说道: 

「不管怎样,我还满在意那个图案的。」 

「图案?涂鸦的?」 

「对啊,就是那个由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图案。」 

「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首先想到的是警长的星星,就是在西部片决斗的那个。」 

「为什么会在阶梯上画下那种东西呢?」 

「也许犯人自认为是正义的使者,想要独自守护这座岛。」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阶梯岛上又不存在什么危险,究竟是要守护这座岛远离谁的侵犯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能想得到的就只有魔女了,那个涂鸦位在阶梯上,第二幅落在比第一幅还要高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在逐渐接近魔女。」 

「从魔女手中守护阶梯岛?」 

「不知道啦,那只是我的想像。」 

「区区涂鸦是能保护得了什么啊。」 

「肯定什么都保护不了吧。不过,魔女是这座岛的秩序,而过往中在街上出现的涂鸦不大多都象征对秩序的反抗嘛。」 

「嗯,应该是吧。」 

「也有可能是才能未被认同的艺术家在自暴自弃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涂鸦未免太过粗糙了,对作品的爱啊、偏执啊、自恋等等,这些要素看起来不够多。」 

「你很了解艺术?」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出声。 

「若是关于形状烤得很漂亮的鱼,我可以跟你谈上半天,但是人类并不承认那是一种艺术吧?这样一来,我了解的就只有如何发出撒娇的声音,还有如何张牙舞爪这一类了。」 

「无论哪个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所以才好啊,那就是所谓的反差。老是大摇大摆离去的猫,有一天突然凑近自己身边,这样才可爱啊。」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不可能让人觉得可爱。 

冲上阶梯而冒汗的肌肤,如今因接触室外的冷空气而逐渐发凉,我微微颤抖了一下,用手掌摸了摸脸颊。冰凉的肌肤互相碰触,两者竟都稍微产生了些暖意,真是不可思议。 

「关于星星与手枪的组合,我还联想到一个东西。」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他眺望着天空。不知不觉间,聚集了相当多的云朵,看起来有点沉重、颜色灰暗,可能快要下雨了。阶梯岛上没有气象预报,所以无法查询。 

「手枪星。你听过吗?」 

我点了点头。 

我对天文并不太熟悉,但我知道手枪星,那是颗位于射手座方向的星星。 

「是我喜欢的星星喔,如果在某个问卷上被问到喜欢的星星,我会回答手枪星。」 

关于喜欢的食物、颜色,我常一时间回答不出来,但讲到星星的话,答案早已确定。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 

「那种问卷听都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大概没有人想了解别人喜欢哪颗星星吧。」 

大家只对太阳、月亮、北极星,还有主流的夏季大三角有兴趣,认为其他的星星全都一样吧。 

「人类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一点也不渴望去了解啊。」 

「喜欢的星星算是重要的事吗?」 

「至少比喜欢的食物或颜色还重要。」 

「为什么?」 

「因为那些事情很难决定啊。要对难以决定的事做出决定时,无论如何都得有所体验或拥有一套生活哲学。真正该问的问题是——你最后一次认真凝视影子是什么时候?买指甲剪的判断基准是什么?喜欢的星星是什么?食物或颜色都无关紧要,职业与出生年月日也毫无意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我好久没有望着影子了,购买指甲剪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 

来到阶梯岛后,我第一次自己买了指甲剪。是与其他日常用品一起在亚马逊订购的。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以怎样的基准,从一大串搜寻结果中选出一把指甲剪。 

我询问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喜欢的星星是哪颗?」 

「嗯,我喜欢涅墨西斯星。」 

「没听过。」 

「因为还没找到啊。有个假说认为太阳存在着伴星,那伴星的名字就叫做涅墨西斯。」 

「为什么你喜欢那颗星呢?」 

「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涅墨西斯就能称得上是最靠近地球的恒星。既然它绕着太阳周围旋转,也许在某个时间点会比太阳还更接近地球。但是我们却找不到这颗星星,因为太阳光太过强大,所以即使旁边有其他小星星在闪耀,我们也看不到。」 

「好哀伤喔。」 

「嗯,我的个性就是会想支持悲凄的事物喔。」 

「这种星星真的存在吗?」 

「大概不存在吧,印象中好像有人提出否定的研究结果。」 

「不存在真是太好了。」 

令人悲伤的星星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它存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是我最喜欢的星星嘛。」 

就在我快要接受他的说法时,不知为何又有种似乎被骗的感觉。 

我有些在意真边那边的情况,打算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告别,不过在那之前,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呐,难不成你是因为知道涂鸦犯是谁,所以才试图包庇他吗?」 

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涂鸦附近拿着画笔。 

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了摇头。 

「我哪有可能这么做,猫都很随兴啦。」 

我站起身,对他说自己差不多该走了。 

* 

我在上小学之前就知道关于手枪星的事。 

某个夏日,我和家人去野外露营。我父亲并不属于喜欢这种活动的类型,想必那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盛夏的夜晚闷热得让人难以入眠,也许只是因为睡在和平常不同的床铺上而使我情绪亢奋吧。 

「你睡不着吗?」旁边的父亲问。 

印象中我点了点头。 

「不然我们去散散步吧。」 

父亲领着我走出帐篷。 

青草的味道乘着热气涌入鼻腔,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黑色的枝桠与黑暗纠缠在一起,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小跑步追在父亲后头。 

露营营地距离海边并不远,我们走在土壤裸露的小径上,来到岸边。海浪的声音既缓慢又平稳地响着,仿佛要在早晨来临之前调整好构筑这世界的无数齿轮的节奏。 

「你看。」 

父亲指着夜空。 

我抬头一望,顿时忘了呼吸,对夜晚的恐惧也蓦地从胸中一扫而空。 

浩瀚无垠的星空。 

星星的光芒过于直接、纯洁、清澈,使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法想像那是现实的光景,倒像是异世界在眼前展开。 

在满天星星的照耀下,夜空的黑暗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温润闪耀的深蓝色。抬头仰望,就仿佛落入天空般,是种具有吸引力的群青色。 

震慑之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摔倒,整个人几乎要被这景色给压垮。父亲平淡地指着夜空,向我说明好几颗星星。有的星星拥有悠久的传说,有的星星只获得记号般的名字。 

父亲指向射手座的方向。 

「那是手枪星喔。」他说。 

然后他告诉我关于手枪星的事。 

简而言之,我的心被夺去了,被那颗在群青色天空中闪烁的小小光芒——手枪星给夺走了。 

这是个与任何事物都毫无连结的回忆。 

它嵌在我胸口内侧,是个孤独且不可能被牵动出来的记忆残片,也是绝不会受到伤害的东西。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现在却出现在我面前。 

手枪星如今从群青色的绚丽夜空坠落,紧贴在有点肮脏的水泥地上。 

6 

理所当然地,真边由宇不可能不制造问题。 

当我抵达港口时,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只有真边跟以往没什么两样,班长和佐佐冈则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气氛明明很沉重,但真边手中却抱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大纸箱,看起来有点可笑。 

「怎么了?」我向他们问道。 

三人同时转向我,真边回答: 

「我打算坐上船。」 

「偷渡?」 

「嗯。」 

「你该不会是想钻进那个纸箱混入货物之中,结果却被发现,挨了一顿骂吧。」 

「你还真清楚。」 

「因为你很单纯啊。我倒觉得应该先跟负责人试着沟通一下。」 

「那我们也试过了,但对方果然说不能载人。」 

「原来如此,不过你实在太乱来了。况且你一搭乘交通工具不是马上就会不舒服吗?如果在纸箱中晕船,可就糟糕透顶了。」 

有那么一瞬间,真边看似困扰地皱起了眉头,接着以闹别扭的口吻说:「我想我能忍耐。」 

不管怎样,我都不觉得光靠藏身于纸箱就能够偷渡成功,如果单凭这种方法就能到岛外,那大家就不须这么辛苦了。 

「进到纸箱里后不就不能动了吗,你是打算怎么上船?」 

「我请水谷同学和佐佐冈同学帮忙抬。」 

我把视线转向他们两人。 

佐佐冈说:「我试着阻止了喔?」班长瞪着他的侧脸指责:「骗人,你嘴上这么说,还不是找了台车过来。」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听好了,真边,偷渡是犯法的。」 

「也许是吧,不过……」 

「只有你一个人的话,那还无妨,可是你不该连累班长和佐佐冈。」 

佐佐冈其实没什么关系,不过姑且还是让他凑个数。 

「有好好向他们道歉了吗?」 

「还没。」 

「去道歉,你给他们添麻烦了。」 

真边从长椅上站起身,朝两人低头道:「对不起。」我也转过头去,主要是朝着班长,致歉:「真边太乱来了真对不起。」班长努力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感觉到应该要再多斥责她一下,于是重新朝向真边。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的目的是跟魔女商量,好让定期船班能够通航吧?魔女就在这座岛上,你就算上了船又有什么用,也不见得能够回得来啊。」 

「但是,一旦到了外头,就能找警察商量啊。」 

「至今为止也有人从岛上消失,大家认定他们回到了原本的场所,然而这座岛的事似乎依旧没有被外面的人发现,这表示魔女可能用了某种方法阻止这种事发生,这样想很自然吧。」 

「某种方法是?」 

「比如说消除记忆。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就算到了外头,会失去在阶梯岛上的记忆也不奇怪。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谁也不会记得要把大地送回家。」 

「七草呢?」 

「你不在的话,我马上就会放弃啊。计划得再拟定得更周详一点才行。要做危险的事就等其他可能性全都试过一遍以后再做;还有,如果会牵连到其他人,更要慎重考虑。」 

真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人大多时候都欠缺考虑——正当我要继续数落时,班长打断我说: 

「这样就够了吧。」得救了,我其实本来就不太擅长说话还有警告他人。 

我问班长: 

「他们会连络学校或宿舍方面吗?」 

「我想应该不要紧。虽然被骂了很久,但那也只是制式化的处置,船员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样子。」 

太好了,看来麻烦事并没有增加。 

「你们跟船上的人谈过之后,感觉怎么样?」 

「有种很像公务员的应对方式。无论真边同学怎么说,得到的回应都是『规定上如此,所以不允许』。」 

真边依旧抱着纸箱,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那些人知道这座岛的内幕喔,他们知道我们是被强制带来这里的。」 

「是喔。」 

「他们看起来就跟普通地工作着的一般人一样,为什么却对这座明显诡异的岛不闻不问呢?」 

的确很奇妙。 

然而,说起这类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座岛上随处可见。这座岛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保护着。阶梯岛乍看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实则受到异常力量的保护。只要能接受岛上的生活,那种异常性就不会浮上台面;但如果尝试改变什么东西,就会在各种情况下发现许多破绽。 

这让人联想到电脑游戏里的世界。乍看很祥和的城市,若从现实面去考察的话,就会发现疑点——例如商业活动不可能成立、维持国家所需的人口明显不足、房屋与居民的数量对不起来等等。阶梯岛上也存在着同样令人想不透的事情——不知为何,生活所需的基础设施都整顿得很好且安定、感觉上货币明显入不敷出却从未枯竭、即使居民一下子大量增加,居住场所与粮食也不会不足。似乎有人在某处强行让这些事情合乎道理。 

关于船的事也是相同道理——既然岛上的物资不足,就从外头运进来吧。不想让岛上的人民到外面去,那就规定不可以载人吧。有人以这种形式硬性规定,仿佛无视各种现实层面的问题。 

——但这样又如何呢? 

无论这些规范有多么勉强,既然有人在某处帮忙维持平衡,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根本没必要强行去揭穿它的漏洞。无论多么偏离现实,我们的现实就在阶梯岛上,只能在这里生活下去。 

「总之先去吃午餐吧。」我说。 

「接下来的方针就边吃饭边讨论。」 

实际上,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讨论的方针。对于真边由宇,我的方针从一开始就确立了。 

我们在食蚁兽食堂享用迟来的午餐。 

因为食蚁兽食堂的所在位置离码头并不远,一到星期六总会挤满许多客人。我们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入座。有好几名同校女学生在这间食堂打工,看着同龄女孩穿着围裙工作的模样,感觉挺不可思议的。跟在教室里的时候相比,她们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大人样。拥有工作似乎总会让人联想到成熟。 

我漫无目的地环顾店内情景,一边享用糖醋酱炸鸡块定食。真边和班长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但拟定不出任何具体的行动方案。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想为这座岛带来什么改变的话,就只能去找魔女了,但我们却不得其门而入。 

在沉重的气氛下用完餐,一伙人什么都还没决定便走出食堂。 

佐佐冈似乎已经厌倦这一连串的调查,也或许是偷渡失败后遭到斥责一事让他相当受挫。 

「我去朋友家一趟,顺便打听消息。」 

他一说完,人就不知跑哪去了。 

「不好意思,我也要告辞了。」班长满脸歉意地说。「我傍晚左右得去打工。」 

因此,下午三点左右,只剩下我和真边两人。 

「做什么好呢?」真边问。 

「回宿舍吧,看起来快下雨了。」我回答。 

云层愈来愈厚重,那沉重感甚至让人觉得这样还能浮在天空中,实在很不可思议。真边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她深深地点点头跟着我走。 

「涂鸦犯是那个叫等等的人吗?」 

「不是。」 

「喔,那也得去找犯人才行呢。」 

「嗯。」 

「要不要去监视阶梯?既然两起涂鸦都是在阶梯上,那么如果还会再发生的话,我想应该也是在阶梯上。」 

「这提议不错,晴朗的夜里还可以顺便进行天体观测。」 

「不认真搜寻犯人可不行。」 

「当然,不过顺便找点乐子也不坏啊。」 

「也是。」 

真边的步伐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稍微没有精神。她不太会弓着背或让视线低垂,因此很难察觉,但有时她的确也会意气消沉,或者感到疲惫、受伤。即使是真边,毫无进展的现状也让她相当苦闷吧。 

滴答——一滴水珠落在鼻尖。接着周围传来类似白杂讯的声音,柏油路瞬间变成深黑色。下雨了。 

「用跑的。」真边说道。在她这么建议的期间,雨势仍在增强。 

我们发现附近有间面包店,暂且先到它的屋檐下躲雨。面包店今天似乎没有营业。因为货物会在星期六运到港口,所以很多店家都会为了领货而休息。 

雨点虽小,但雨势却逐渐增强,就好像岛屿下沉到稀薄的水中。屋檐的遮雨棚响起啪哒啪哒的声响。 

「雨会停吗?」真边问。 

「不知道,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跑回去应该比较好。」 

「好。」 

简短的交谈后,彼此陷入一阵沉默。真边可能有点被雨淋到了,打了个小喷嚏,我本想把外套脱下来借给她,可是我的外套也已经吸了水,感觉没有多大意义。 

仰望天际,雨势似乎没有减弱的迹象。 

真边以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微小音量说: 

「有时我会觉得非常烦躁无力……」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她的话语。 

「会涌现一种好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寻找东西的感觉。而我想要的东西其实离我很近,只要伸手就能拿到,可我却偏偏不知道它的位置。如果有颗小灯泡,这份微弱的光亮便可以解决问题,但我就是没有那关键的灯泡。」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这毫无疑问是泄气话,然而听起来并没有那种感觉。应该有人能够好好聆听真边抱怨才对。由我当她的听众似乎不太妥当,毕竟这一切听在我耳里怎么样都不像是泄气话。 

「我不擅长思考,所以那种时候,我都会姑且先抓住身边的东西再说,结果事后常会感到后悔。」 

她并不适合『后悔』这个词。 

「总而言之,看来你有在好好反省试图偷渡这件事。」 

「果然还是不应该给别人添麻烦,下次见面时,我会好好向他们道歉。」 

「嗯,只要你诚心道歉,那两个人一定会原谅你的。」 

雨点渲染了周遭的风景,一切声响都夹杂着噪音,眺望这幅景致会产生一种现实跟着模糊起来的错觉。 

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我们难得地聊起往事。我有很多和真边共同拥有的回忆,多到把一些以为自己不可能忘记的事在从她口中听到之前都给忘了。 

真边将脸转向我,微微歪着头。 

「去海边那次是六年级的时候吗?」 

「应该是五年级吧。六年级的夏天,你的脚不是骨折吗?」 

我记得她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我当时没有在场,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爬到树上去。 

「是喔。总之海边附近有家冰淇淋店,对吧?」 

「有吗?」 

「有啦。我们有吃啊,味道很浓郁,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喔。」 

「我不太记得了。」 

记得那次在海边,真边跟喝醉酒的大学生发生了纠纷,让我捏了好大一把冷汗。不管冰淇淋有多么好吃,都没有遗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们约好了啊,要再一起去吃那家冰淇淋。」 

「是吗?」 

「嗯。口味有香草、巧克力跟草莓。两个人的话,总会有一种口味吃不到,所以七草你就说之后再来吧。」 

虽然我记不得了,但很轻易就能想像当时的情景。 

真边面对重要的事马上就能做出决定,但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总是犹豫不决。肯定是看到她一直难以抉择要挑哪个口味的冰淇淋,所以我才会那样提提议吧。 

「不可以忘记约定啊。」 

「我会尽可能不忘记的,但如果我真的忘了,你只要再提醒我就好了。」 

对话在此中断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得见雨声。那声音相当大,但却又薄弱得立即就会从意识间脱落。 

真边沉着声委婉地说: 

「那你还记得国中二年级的夏天,我们订下的约定吗?」 

换作平时,我一定可以巧妙地回避掉这个问题。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的心却不可思议地诚实了起来。雨声隆隆,如同某种噪音,我并不讨厌这声音。 

我摇了摇头,但这并非表示我忘记了。 

「不对喔,真边。我们并没有做任何约定。」 

要对真边由宇坦承的话,我只能这么回答。 

* 

真边由宇会在那个夏天离开的事,我早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 

所以我的心情并没有特别动摇。 

虽然多少感到有些寂寞。因为长久以来,我的日常生活都绕着她打转。可是我并没有想哭的情绪,反而觉得我们的关系即将中断是很理所当然的发展。 

薄云罩月的夜晚,在附近公园的溜滑梯下方,我们对彼此道「再见」。不知名的夏虫高声鸣叫着。 

真边由宇就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低垂着头,似乎沉浸在离别的感伤情绪中。我记得她那副模样令我印象深刻。唯独在那一刻,她失去了她特有的光芒。 

「呐,七草。」她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时她说出的这句话,一点都不像她会说的话。在问别人问题之前,需要取得对方许可——原来真边由宇也会有这种观念,我对此感到十分吃惊。 

我点了点头。 

肯定是夏天空气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点湿热。 

「为什么你笑了?」 

我不懂她的问题——笑了?什么时候? 

「我说要搬家的时候,七草你笑了吧?」 

仔细一听,真边的声音微微发颤——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这句话也不像她会说的话。 

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老实说我不记得自己那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也对自己的心境没印象。 

「我是不是一直在给七草添麻烦呢?」 

真边依然把头垂得低低地,轻声说: 

「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也在很多方面受到你的帮助。不过对你来说,你一直都很困扰吗?」 

我笑了,这次我对此有所自觉。 

时至今日才说这种话,让我听了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是当然的啊。我遇到的问题或烦恼基本上都跟真边有关,假使没有你这个人,我的日常生活会更平静、安稳,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吧。」 

她落寞地偏着头问: 

「所以你才安心地笑了?」 

我摇摇头。 

「我不太记得原因,但应该不是那样。」 

要抹去与真边由宇的关联肯定一点都不难,只要开口说清楚就行了——抱歉,和你在一起已经让我感到疲累了,虽然对你有些不好意思,但可不可以就此保持一些距离呢? 

那么一来,真边可能会受伤;又或者我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她也许只会一如往常平淡地回说「我明白了」。不管哪种情形,她从此都不会再与我有所牵扯吧。 

但我却一直和她相处在一起。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不讨厌真边由宇,无论烦恼的事再怎么增加,无论被卷入什么麻烦,我都想待在她身边。 

真边抱着遇上车祸的牛奶奔跑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一直以来,我们的关系都维持在那一刻,实际上是我自愿追着她跑,自愿揽上各种劳神费心的事。 

「那你为什么笑了?」她问。 

「不知道。」我答。 

真的不知道,我笑了吗?就在我知道她就要离开的时候?当时我的心中抱着何种感受?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真边似乎是在强颜欢笑,眉间堆了好几道皱纹。 

「其实我本来并没有打算说这些,只想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再见,但是总觉得那样对你并不诚实。」 

我倒希望她能笑着说再见就好。 

就算『再见』的约定无法实现,终有一天对方会在彼此的心中风化散去,但当下的我不想再费神去思索与她有关的难题。 

我突然灵光一闪。 

——也许我只是不想悲伤。 

我想要尽可能回避正视与真边由宇的分离,然后打从心底感到难过。我不太喜欢心里产生强烈情绪的感觉。 

真边又皱起眉头。 

「也许你很难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却哭不出来,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被问到这种问题,我也很困扰,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并非因为即将和你分离我才觉得难过,虽然那当然也是件难过的事,但却不是原因。我想我大概远比想像中还要不了解你这个人。」 

真边说:「我不懂你。」 

都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啊。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心意互通过,纯粹是我单方面追随着真边由宇,她从未回顾过我,第一次回头应该就是现在吧。就在即将从我眼前消失的这一刻,她终于首次凝视着我。 

「你说点什么啊。」 

我不想看见她眼角噙泪的脸庞,也不想看见她哭泣的样子。不管是「不要哭」或是「尽情地哭吧」我都说不出口,只是嗫嚅地说:「对不起。」然而我知道,这是最不适合的一句话。 

真边奋力地摇头。 

真边由宇看上去宛如纤弱月光,像个容易受伤的女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真边由宇,她用泛着水气的眼眸看着我。唯有那对眼睛还是跟往常一样,直率得几乎感受不到现实气息。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我们还要在这里再会。」 

「再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下个月也好,一百年后也好。」 

「我们能活那么久吗?」 

「真的什么时候都无所谓。但是一旦我们再会了,到时候你要告诉我你笑的理由。」 

或许我当时只要点个头就好了。 

或者当场编个小谎话,把笑的理由敷衍过去也行,就说「一想到要和你分隔两地让我太难过,反倒强颜欢笑了」之类的。我有自信能骗过真边由宇。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答应你。」当我察觉时,这句话已经出口。 

真边微微一笑,不知为何那副神情很不合乎当下的气氛,她轻声但愉悦地说: 

「不行,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单方面的约定不能算是约定。」 

「即便如此也要约定,我已经这么认定了。等到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随时都能变成真正的约定了吧?」 

这实在太像真边由宇会说的话,使我不禁又笑了出来。 

「随便你,我也随我高兴。」 

「嗯,那就这样。」 

再见,七草。真边说。 

再见,真边。我回答。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真边由宇背对着我迈步离开,而我不再追上去。月亮隐身于厚重的云层下,总觉得世界的温度突然骤降,正好少了她那一份。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笑。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认真思考过几次,但都没有得出答案。 

那之后过了两年,她的约定依然没有成为真正的约定。 

* 

结果,雨始终没有停。 

见雨势稍减,我们趁机冲出屋檐,拼命往前跑,到达宿舍时浑身都湿透了。 

大概因此累积了不少疲惫吧,一入夜,我马上便睡着了。 

7 

星期天,我悠哉地消磨时间直到下午四点左右。 

一早我收到了堀寄来的厚重信件。雨仍下个不停,信封有点潮湿。 

我躺在床上读着那封信时,宿舍接到一通找我的电话,是真边打来的。 

「堀同学寄了信给我。」真边说。 

「上头写着她想在今天跟我见个面。因为之前就跟七草约好要去魔女那边,所以我想应该拒绝堀同学才合理。」 

我要她把堀的邀约摆在优先顺位。因为堀主动邀请某人是件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现在下着雨,在雨中爬那道阶梯,直教人提不起劲。 

「你们要在哪里碰面呢?」我问。 

真边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冒出一句话:「告诉你的话,你也会跟来吗?」 

我一时语塞。我以为自己是真边或者堀的监护人吗?真白痴。 

「我会再联络你。如果和堀同学的谈话早点结束,今天说不定可以去爬阶梯。」 

说完,真边就挂断电话。 

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堀寄来的信读完。长长的文章之中,完全没有提到真边的名字,这点让我有些在意。 

突然空闲下来的星期日,让人觉得时间流逝得很缓慢。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大地、佐佐冈轮流玩起黑白棋,中午则吃了春哥煮的咖哩。 

我将盘子端到厨房时,春哥说:「还好有你帮忙陪大地。」 

他这么说其实有点奇怪,毕竟是我擅自将大地带回宿舍的。 

「大地又不是非得由春哥你来照料?」 

「是啊,不过我乐在其中喔。」 

他转开水龙头,让水倾泻而出。 

「七草,你还记得手构不着厨房水龙头那个年纪时的事吗?」 

我摇摇头,那种事我早就忘了。 

「我也是。不过和大地待在一起时,就有种似乎能回想起一点点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不过我就算和大地在一起,也不会有那种想法。大概是因为春哥跟大地的关系比较特别吧。 

吃完午餐后,我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房间,然后写了一封信,内容早已拟定好,所以并没有花掉我太多时间。 

下午两点过后,我撑伞到外头去寄信。雨点已经小多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就像稀稀落落的掌声。 

回程的路上,雨停了,于是我把伞收起来。从云朵间的缝隙窥见到的蓝天有如幻觉,那清澈的湛蓝仿佛在为刚才的坏天气找借口。从民宅庭院探出头的树叶上,水珠正以单调的节奏滚落,敲打着脚踏车的坐垫。潮湿的路面反射着光线,把巷子里的昏暗都赶到屋檐下。我打了一个像青蛙跳般的短促喷嚏,昨天被雨淋过头了。 

我一面在行走时抖落伞面上的水滴,一面思考真边与堀的事。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碰面了吧,我不太知道女孩子都是怎么度过假日的。况且这座岛上根本连能够购物的地方都没有,更让人无从想像。不过,就算我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清楚女孩子平常假日都在做什么,并假设这里不是阶梯岛,我仍难以想像那两个人碰面的情景。 

真边是那种比起可爱连身裙,更喜欢品味奇特的T恤的类型,身上也不穿戴饰品类的东西。比起特定角色的周边商品,看到功能齐全的文具更容易让她惊叹。关于化妆品,我知道的品牌说不定比她还多。她能称得上女孩子气的喜好大概就只有爱吃甜食吧。国中时我跟她在假日一起外出了好几次,发现只要先给她可丽饼之类的食物,就算之后只在公园里抛抛飞盘,她看起来也很满足。我经常觉得这样跟去遛狗差不多。 

堀的话我就不太了解了,但至少知道她不是那种即使弄得满身尘土,还能跳着追飞盘追到日落的类型。如果她们可以找出什么共通点就好了。话说回来,堀曾在信上提到她喜欢鸡蛋三明治,真边也喜欢鸡蛋三明治,早知道就在电话中跟她说一声了。 

真边说过「我会再联络你」。既然如此,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她应该都会联络我。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她采取了更加直接的行动。 

真边由宇在下午四点来到了三月庄。 

* 

女孩子拜访男生宿舍似乎是件稀奇的事,气氛一时骚动了起来。 

真边站在玄关,一如往常地,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我想和大地两人单独说点话。」她说。 

春哥允许了,在饭厅里贴了张公告「本日包场」。佐佐冈吐槽:「那晚餐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在公告的另一边,真边与大地做了怎样的交谈。门口有几个闲来没事的住宿生聚集徘徊,我刚好是其中一人,仅此而已。 

过了三十分钟后,门打开了。饭厅里的声音清楚传了出来。 

首先听到的是哭声。 

大地正放声大哭。 

真边的表情还是跟来到宿舍时一样,她说了声:「打扰了。」住宿生里头没有人出声,大家想必都不知所措得只能目送真边离去的身影。她对众人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迳自笔直地朝玄关走去。 

看到春哥向大地走近,我迈步去追真边。 

天空已经开始变暗了。 

夹杂橘红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薄云,看起来没有要往哪个方向移动。投下影子的树枝和电线也没有丝毫晃动。没有任何动静、缺少光线的街道宛若一幅画。置身其中的真边快步走着,似乎对某件事感到焦躁。 

真边的宿舍就在眼前,但她却往小巷接上大道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段不陡的下坡路,她的前方映出长长的影子。 

我一奔近,真边就停下脚步。她回过头来,一副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了?」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这一点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她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就好像听到不知名国家的语言一样困惑。 

「为什么把大地弄哭了?」 

「不是我弄哭的呀。」 

「那他为什么会哭?」 

「大概是很难过吧。」 

「什么事让他那么难过?」 

「他的遭遇。」 

「但是让大地说出这些伤心事的人是你吧?」 

真边注视着我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的确,从这个观点来看,是我把大地弄哭的。」 

她似乎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点。真边由宇时常让我感到烦躁,构成她的各种要素之中,掺杂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成分,那股异物感有时会让我觉得不快。 

「什么叫做『从这个观点来看』啊,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吗?」 

「大地流泪确实是因为我的关系,但打从一开始,那份悲伤就存在于大地的心中,我想就算没有泪水,他其实也一直在哭泣。」 

即使如此—— 

我的眼皮边缘轻轻地颤抖着。这是什么样的神经联系构造呢?我的烦躁似乎反应在眼皮上。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丢下哭泣的小孩,独自离开呢?」 

真边由宇弄哭孩子并不让我觉得意外。 

因为她欠缺一部分常识性、人性、情绪性的东西,所以经常会犯下这种失误。然而,当眼前有小孩在哭泣,照理来说她不会置之不理。现在我肯定是为了她没有抱住大地而感到烦躁。 

真边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快,但她大概想像不到原因是什么吧,她偏头纳闷的动作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因为伤心而哭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啊。」 

「你的话,应该会安慰哭泣的孩子吧?」 

「当然。」真边由宇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所以我才必须去那里。」 

「哪里?」 

「魔女的所在地。」 

蓦地,我领悟到她心中的论点,眼皮的抽搐戛然停止。 

真边说: 

「只要握住手就可以让他的悲伤止息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就能令他破涕为笑,我也会去做。可是因伤心而哭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勉强止住泪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改变了目的,我要想办法去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首先浮现于我心里的想法是:太好了。 

我将堵在喉头附近的气息吐了出来。真边是为了让大地停止哭泣才走出饭厅。明白这点之后,我便放心了。 

「你要去哪里?」 

「去爬那道阶梯啊,我得去见见魔女。」 

「天色已经变暗了。」 

「我会买手电筒带去,我知道便利商店有卖。」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可以先给我三十分钟吗?」 

我知道想要留住她的话,这种说话方式最有用。 

真边用力地点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笑了?」 

「咦?」 

「刚才你笑了吧?」 

是吗?我没有自觉。 

和两年前分别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喔。她说。 

我们先走到大道上,然后钻进狭窄的小巷,前往离宿舍最近的海边。即使慢慢走也只须十分钟的路程,在这段期间,我在脑中整理好要跟真边谈的事。 

岛上因为刚才那阵雨而湿成一片,路面四散的水洼映照着傍晚的天空。不久后我们来到沿海道路,也就是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条路。 

我们并排站在被雨淋成深黑色的堤防前,往下俯视,能看到海浪以不规则的律动拍打在堤防上。 

夕阳已然落到极低处,下方的天空被染成一片鲜艳的红色。我觉得红色是一种人工的颜色,看起来远比蓝色更像人造的。披着晚霞的天空,总觉得很像古时候的人类打造出来的遗迹。 

「你跟堀见过面了?」 

「嗯。」 

「和她说过话了?」 

「嗯。」 

「说了什么呢?」 

「大致上是关于你的事,还有大地的事。」 

不过两者都是同样的话题啦。真边说。 

我和大地的事是怎么连在一起的呢?无法想像。 

「她说了什么?」 

「很多啊。」 

很多。我重复了一次。 

堀说了很多话,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真边轻易地就做到我办不到的事,她让善于忍耐的大地哭泣,还让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 

似乎稍微起风了,真边的头发受其摆弄,描绘出复杂的曲线。 

「比如像弹珠。」真边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说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在耳边嘶嘶作响的微风还要安静。 

「把弹珠往天空抛出去,弹珠会因为引力往下掉落,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稍微反弹,随意往某个方向滚去。就是这类话题。」 

我笑了。 

「完全不知所云。」 

「我很不擅长比喻嘛。」 

「那就不要用比喻,直接跟我说吧。」 

「堀同学说,七草本来是七草,而大地则是大地,可是我一出现后就不再是那样了,她说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真边的话果然很难懂。我觉得她应该算是比较偏向理论型的人,但却不善于理论性地说明事情。 

仔细思考过后,我问: 

「那是在说决定权吗?」 

「决定权?」 

「本来应该由我或大地自己决定的事,却被你擅自做了决定。」 

她点点头。 

「嗯,弹珠会任意掉落、随意滚到某处去,我对弹珠没有决定权。在我放手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决定好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这比喻实在让人难以解读。 

「我明白堀想说的话了。」 

那个女孩肯定对这种事很敏感,也就是人际关系中所包含的强制力,所以她才会那么害怕言语。堀虽然很极端,但我对那份软弱很有好感。跟真边这种直来直往的人相比,原本我就比较容易对堀那样的人格产生共鸣。 

真边以有点像在闹别扭的口气说: 

「可是,与人相遇然后改变对方的想法,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不想要那样,就只能隐居在山里头不出来,独自一人活下去了。我不认为每个人都变成那样是正确的。」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明白你的想法。」 

然后我望着她的侧脸。 

「可是你有点极端,你对于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太过深信不疑了。其他人多少还会怀疑正确的事也许并没有那么正确。」 

她皱起五官。 

「我不懂,七草的话有时候很艰深。」 

那也没办法。毕竟我们本来就是个别的两个人,视线的高度有所不同,看到的景色自然也不一样。在我的视野中理所当然的事,在真边的视野里并非理所当然。 

「总之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见大地的吧。」 

「嗯。」 

「你和大地谈了什么?」 

「我尽可能不说话。」 

「不说话?」 

「我对大地说希望他能告诉我他的事,然后就只是静候那孩子主动开口。」 

「你认为堀的说法是正确的啊?」 

「我想那也许是对的,所以才想知道大地真正的想法。」 

「然后呢?」 

「大地说了他妈妈的事,然后就哭了。」 

我眺望着远方的大海,那里一片风平浪静。日落后变得漆黑的墨色海面,看起来仿佛是用比水还要坚硬的物质做成的东西。就好像废置于某个遥远国度的边境上的荒野,陡然出现在眼前似地。 

「大地怕他妈妈吗?」 

大地曾说过不回家也无所谓。除了害怕家人之外,我想像不到还有什么理由。 

但真边却摇摇头。 

「不是,大地说他讨厌他妈妈。」 

我不懂这有什么差别。讨厌也好,害怕也好,不都是指同一件事吗?就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令大地感到害怕的,是他讨厌妈妈这件事。我想应该是他对妈妈抱持厌恶心情这一点,让他感到很害怕。」 

真复杂。 

我意识到自己不经意地想把大地单纯化,我想必是把小学二年级学生的一般形象套在他身上了。 

我无法准确地想像出幼小孩童讨厌妈妈的心情。即使能够理性接受这份心情逐渐膨胀所带来的恐惧,却无法具体地实际感受。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掌握到为何大地会来到这座岛的原因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认为大地应该离开这座岛吗?」 

我并不知道他至今为止承受过怎样的经验,但如果他无可奈何地就是讨厌妈妈,那么让他回到父母亲身边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真边点点头。 

「我觉得最后还是应该要回去,但是顺序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比较好。」 

「顺序?」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离开这座岛,然后去跟大地的父母见个面,了解一下情况,准备好一个可以让大地安心回去的环境,再带他走会比较好。」 

「大地有说希望你这么做吗?」 

「没有,不过他哭了。」 

「让他继续待在这座岛上,等到他不再哭泣就好啦。」 

「不可以!」 

真边大喊一声,话语中仿佛带着惊叹号。 

「我想大地一直都很悲伤,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大概都在哭吧。必须有人帮忙解决问题,如果一直待在这座岛上,他将无法往前进。」 

我下意识地说: 

「你说的前方究竟是指什么?」 

上次打从心底反驳真边是多久前的事了?我记不太得。 

「人生在世,会有难过的事是理所当然的,无法事事如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地因为与妈妈的关系而哭泣,但假使我们握住他的手可以让他不再掉泪,那我们就该这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吃可以让他止住悲伤的话,那样就足够了。」 

「但是这样大地无法得到幸福。」 

「他的幸福不该由你来定义。」 

真边由宇梦想中的世界肯定无论何时都是个乐园吧。 

然而它位于遥不可及的地方,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走完那又长又苦的路程。如果在途中找到一个虽非乐园但能令人安歇的地方,又何尝不能在那里驻足留下呢? 

「大地连扑克牌是什么都不知道喔,我们一起玩了很多次,他看起来很开心。春哥对大地很好,利用网购买了很多小孩的衣服,都非常适合他,我想他应该很用心地挑选过。大地也很喜欢春哥做的料理,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这些全部都没意义吗? 

都不能算是幸福吗? 

真边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但是,大地哭了啊。」 

「因为你让他提起难过的事啊。」 

「不对。虽然也没错,但问题不在那里。打从一开始,大地就很悲伤。」 

那不是废话吗? 

我注视着她的侧脸,那是一张会让人胸口发疼、永远都很直率的脸,我没来由地难过了起来。 

「呐,真边。就像人有权利追求幸福,同样也有权利接纳不幸。」 

究竟哪里存在着凡事都称心如意的人呢?儿时的梦想全都实现的人又在何处?能够和重要的人长相厮守的生活存在吗?找得到讨厌的事一件都不会发生的地点?真的有既无悲伤又无痛苦的人生? 

没有什么比『连一次都不允许自己默默接受不幸』还要悲惨的生活态度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为何真边就是不懂呢? 

「但是……」真边由宇说了。 

「大地他在哭。」 

我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早就明白了。 

真边由宇早已打定主意,就算我再多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打从根本就是矛盾的。 

8 

我回到宿舍时,大地已经入睡。一定是哭累了吧。 

住宿生之中传出一些对真边感到不满的声音。这也难怪,毕竟她突然来到宿舍,把小孩子弄哭后,又不加以解释地就拍拍屁股走人。她总是这样让自己的立场逐渐恶化下去。 

我吃完晚餐后回到房间,稍微睡了一会儿,我想我应该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左右的位置。 

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我把它关了。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眼睛适应之后其实也不至于漆黑到什么都看不见。我侧耳细听,宿舍很安静,大家应该都睡了。 

我抓起放在床边的包包,走出房间。我尽可能留神不发出脚步声,穿过走廊,穿上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巷子的地面还没全干,月光反射其上,隐晦的光芒就像爬虫类的鳞片般。凌晨三点的阶梯岛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所有屋宅里的一切照明也都熄灭了。夜风料峭,我抖着身子走到大道上,接着停下脚步。 

在安静的阶梯岛上,哪怕只有一丁点声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注意到了从离开宿舍开始就一直跟在我后头的声音。回过头,便发现大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 

「因为我看到七草出门。」大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刚才哭累早早便睡着的关系,他才会在这种时间醒来。 

被他发现自己的行踪完全是个意外。 

「你要去哪里呢?」大地问。 

「我要去涂鸦。」我回答。 

刚刚好。我正想差不多该让什么人发现了。 

要一起来吗?我这么询问后,大地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拘泥于在阶梯上作画。 

只是因为那刚好在上学途中,而且又对这座岛具有象征意义,所以我就选在那里了。不过其他地点也无所谓,只要够醒目就行。 

今天还有大地在,所以不方便离宿舍太远。我走到海边,面向堤防,就着街灯将白色颜料挤入调色盘,拿起画笔。 

要在被打湿的水泥上以水彩颜料画出工整的线条,是件相当具有难度的事,不过我没有坚持要画得多美。 

「你在画什么呢?」大地问。 

「星星和手枪喔。」我回答。 

第三次作画,我已大致掌握到什么画法才有效率。我用白色颜料飞快地勾勒出轮廓。 

「为什么是星星和手枪呢?」 

「有颗星星叫做手枪星,我很喜欢那颗星星。」 

我用画笔指着夜空一角。 

「在射手座的方向,有片手枪星云,因为形状像手枪,就被命名为手枪星云,浅显易懂。手枪星就在那片星云之中。」 

从阶梯岛可以看到灿烂的星空。地表愈暗,群星便愈是耀眼。就像我小时候在海边看到的一样,并非纯黑的群青色夜空,但是我找不到射手座在哪里。 

「手枪星。」大地说。 

「嗯。」 

「七草为什么喜欢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很厉害喔。」 

我画完星星和手枪的轮廓后,接着将黄色颜料挤进调色盘,这是用来画星星的部分。 

「质量是太阳的一百倍以上,半径约三百倍左右,亮度更厉害喔,比太阳还要亮五、六百万倍。」 

大地歪着头。 

「我没有看过那种星星。」 

「嗯,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喔。」 

我至今为止仰望过好几次夜空,但还是很难找出手枪星。若不是在像午夜阶梯岛这种光害少的地方,就很难找到那颗星星。 

「手枪星是在一九九七年被发现的,当时可是人类发现的星星当中最明亮的一颗喔。跟手枪星比起来,太阳根本就是随处可见的恒星。」 

「恒星?」 

「就是可以自己发光的星星。在那之中,手枪星也非常与众不同,毕竟它可是全银河最亮的一颗啊。不过因为它位在很遥远的地方,所以从地球感受不到它的厉害。从地球上看起来是四等星,虽然不至于用肉眼看不见,但并不显眼。」 

大地张口仰望夜空,在这么漆黑的天空中存在着比太阳还要明亮的星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吧,其实我也是。 

「虽然距离遥远,但是有颗亮度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就在我们头顶上,不觉得很令人兴奋吗?」 

所以我要画出手枪星。因为不知道那颗星星正确的形状,所以我就画了星星与手枪的组合。突然,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那里听来的事——曾经有位男孩待在这座岛上。那位男孩在很久以前就画了跟我的涂鹃相同的画。也许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也或许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关联。我不可能理解这世界的完整架构。 

明确的就只有眼前的手枪星。 

我的手枪星,在黑暗的宇宙中比任何东西都要明亮耀眼的星星。然而那份光芒却无法传递给众人。 

感觉有点悲哀,但手枪星一定不会介意这种事。那颗星星的美丽与高贵肯定无人知晓,就连手枪星自己也不知道,它不引以为傲,也不炫耀,只是大放光芒,比什么都来得明亮。 

「我也可以帮忙吗?」大地问。 

「不行喔,涂鸦是不对的行为。」 

「那七草你为什么在涂鸦呢?」 

「因为有件事比不对的行为还要更重要。」 

我想保护手枪星。就算那份光芒无法照耀到我身上,我还是希望它能继续闪耀下去。 

「到了早上,你可以帮我跟春哥说吗?就说七草在半夜溜出来涂鸦。你这样做,将会帮我一个大忙喔。」 

不能老是靠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包庇,而且我有点累了,我想让各种事都做个了结。 

——差不多该向真边由宇道别了。 

安静且非常隐密地。可以的话,我想用连她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不想被她瞧见自己挥手的身影,那时无论她露出何种表情,我一定都会受伤,我想尽可能避开难过的事。 

我把手枪的部分涂黑,然后在图案旁边加了一句话。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比手枪星还要明亮的月光、比月光还要明亮的路灯,照耀着这段文字。   

第一卷 消失吧,群青 第三话 不想被瞧见挥手时的身影
1

星期一早上发生的事之中,对我来说具有重要涵义的有两件。 

第一点是堀不在教室里。 

也许是因为感冒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不想来上学,但我觉得她的缺席跟真边有关。 

昨天堀和真边两人单独见面。听真边说,那个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真边常常会毫无自觉地伤害到别人,过度相信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如果堀因此受伤,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点是真边在教室里。 

昨天晚上她应该爬上了阶梯,与魔女见面,离开这座岛,去和大地的家人见面——真边的这项计划恐怕从第一步就失败了。 

假如真边由宇真的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岛上消失就好了,那会是最好的结果。我可以找回宛如窗边的观叶植物般安静平稳的生活,就只要边进行光合作用,边等待浇水的时刻。但事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还得暂时承受一些辛苦。 

堀不在教室里、真边在教室里,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其他都无所谓。做了令人怀念的梦也好,因为稍微感冒而脑袋有点昏沉也好,或是真正的涂鸦犯身分揭晓也好。 

这些全都不重要。 

* 

「为什么要自首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问。 

「不是自首,是被人发现了。」 

我倚靠在屋顶的栏杆上,拆开鲔鱼三明治的包装。这鲔鱼三明治是我从学校餐厅买来当午餐的,外观看起来不太可口。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凑到嘴边,微微朝我瞥了一眼。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被发现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从第一次就显而易见了啦。你故意挑了一个绝对会被怀疑的时间点。」 

「凑巧啦。我只是什么也没考虑。」 

「那个涂鸦有什么含意呢?」 

「没什么意义,就跟在半夜里奋力殴打抱枕是一样道理,偶尔会想要发泄一下情绪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一声。 

「你可以再诚实点回答我吧?我可是差点就被当成犯人了喔?」 

我对这件事深感抱歉。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老实地回答你了。」 

「你对老师也缄口不提动机吧?」 

「一直都待在屋顶上的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猫很擅长隐身于各种地方。」 

「你听谁说的?」 

我本以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一定会找话随便蒙混过去,可是他却老实地回答我。 

「真边由宇。」 

「她来过这里?」 

「在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休息时间。」 

「为什么?」 

「不知道啦。看来我们似乎被当成哥儿们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你们说了什么?」 

「她来问我你为什么要涂鸦。我回答她我不可能知道,就这样啰。」 

「是喔。」 

我终于咬了一口鲔鱼三明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雪球饼干丢进嘴里,那看起来似乎跟番茄汁的味道不太搭,不过每个人各有所好。 

「那你为什么要涂鸦呢?」 

「你意外地很缠人呢。」 

「看推理小说的时候,我最在意的就是动机,犯罪动机最具影响力。只要动机能够让人接受,犯人或密室,甚至诡计都只要跑跑龙套就行了。」 

「动机啊。」我叹了口气。 

有些事无法具体说明,就像云的形状、初恋的理由、微碳酸饮料喝起来的感觉。但是我确实给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添了麻烦,所以我尽可能回答他。  「说得夸张一点的话,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手枪星。」 

「手枪星?」 

「嗯。」 

「它位在距离地球很远的地方,实际上是颗非常巨大的星星。」 

「对啊,比太阳还要大。」 

「手枪星上存在着什么危机?」 

「手枪星必须一直高挂在遥远的天边,不可以被丢进阶梯下的垃圾桶里。」 

「你画涂鸦就能保护得了手枪星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确定。」 

真的不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不能袖手旁观。过度的悲观主义者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者,既然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决定把我认为最具有价值的结局当作目标。从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如此决定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脸转向我。就像真正的猫,用毫不动摇的眼神观察我。 

「我似乎隐约明白你的目的了。」 

我并不想听他的推理,不管他猜对或猜错都无所谓。 

「这次害你无端卷进这滩浑水,我必须好好向你道歉。」 

对不起。 

关于这次的事,我必须跟许多人道歉。匿名老师没怎么斥责我,只是很有耐心地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责备我的人反倒是班长。佐佐冈则对我说:「你也邀我一下嘛。」 

包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内的四个人,我想竭尽所能地郑重对他们道歉。但是郑重道歉比想像中还要难,因为我不太懂如何把感情注入言语中。 

「只不过是涂鸦而已嘛。」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不管是谁,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任性一下,在活着时给这个世界添些麻烦。单纯只是你这次的任性有些明显罢了。」 

「是这样吗?」 

「对啊,猫可是任性的专家喔。」 

即便如此,涂鸦还是不对的行为。这跟人类只要活着,就会在无可奈何下替周围带来麻烦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还有其他不得不道歉的事。 

「对于给你添麻烦,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真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就算时间可以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画下涂鸦。就算我知道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可能被怀疑是犯人,我也不会改变任何行动。 

「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我会祈祷你能够一直不后悔地过下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谢谢。」我回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好人,我很喜欢他。但即使如此,无论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我都有想守护的东西。 

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一样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 

* 

放学后我被真边叫住。 

「有件事希望你回答我。」她说。 

今天还没真正跟真边交谈过。 

我摇摇头。 

「抱歉,我赶时间。」 

「你要去哪里?」 

「去探望堀。」 

「我可以跟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带着真边一起去的话,问题似乎会变得更复杂。而且现在我并不太想跟她在一起。 

真边看似还有话想说,却很难得地欲言又止,一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的样子。 

或许就这么离去比较好,但我还是开口说: 

「堀很不善于表达。」 

「嗯,似乎是这样呢。」 

「她不擅长的程度,是你和我都无法想像的。」 

北极熊有北极熊的难处、深海鱼有深海鱼的苦衷,堀的难题也只属于她,周围的人不容置喙。 

「你有什么话想托我带给她吗?」 

真边无言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示: 

「我听说记住很多小知识的话,日常对话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她总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问题的本质。 

这一次我转过了身,背对真边,快步走出教室。 

* 

与堀相遇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也就是我来到阶梯岛的那天——与其说是来到,感觉更像是被人丢进这座岛。 

印象中最初看到的景色是海。那是片未曾见过的狭小海滩,八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暴露在蓝天上,烤炙白色的沙。 

当下,我自然无法理解为何眼前会出现一片大海,毕竟前一刻我明明还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走着。可是环顾四周,仰望天空,这里毫无疑问是片沙滩。风把海潮特有的咸湿气味送进鼻腔,波浪反覆重重拍打沙岸发出确实的声响。 

我出神地眺望着地平线好一阵子,又或者我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只是感到一阵混乱。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就连那份不安都很模糊,未使我产生想要大喊或大哭的情绪。 

一会儿过后,我总算想到该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打算拿出智慧型手机,可是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在另一边的口袋里找到一个扁扁的钱包。我身上穿的是夏天的轻松打扮,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口袋了。 

虽说如此,知道钱包在身上,多少让我安心了一些。总之先回家再说,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只要走到车站就总会有办法吧,打定主意后我便转身想要离开。 

海滩上没看到脚印,海岸被坚硬裸露的岩崖包围着,角落有道水泥砌成的阶梯,阶梯前有个女孩伫立着。那女孩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个子很高,眼神不太和善。 

我朝她走近,带着高温的沙粒在鞋底下不稳地溃散开来。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她看起来依稀有点不高兴,另外也有种难过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的左眼下有颗泪痣吧。 

不管怎样,她看起来都不太和蔼可亲,所以我尽可能露出礼貌的微笑开口。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什么也没回答。如果她就此离开的话,我也能放弃询问,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吧,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没个头绪,正觉得束手无策。你知道这附近有车站吗?就算是公车站也行。」 

女孩缓缓地启齿。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一种尖锐得诡异又不安定的声音。 

为什么问路的我反而被人问叫什么名字?搞不懂这段对话的相关性,但无可奈何下,我还是回答了。 

「我叫七草。」 

女孩再度陷入沉默。 

我继续把想到的话说下去。 

「就是七草粥的七草。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姓氏,但因为也不算难念,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而且托这个姓氏的福,我从国小的时候就默记了七草有哪些。你知道吗?除了春天的七草之外,还有夏天跟秋天的七草喔,不过就我所知,冬天的七草并不存在,感觉冬天有点可怜呢。」 

然后我一一列举出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萝卜,感觉像在念咒语。 

当我接着要背诵起夏天的七草时,女孩皱眉开口说: 

「抱歉,我、不善言辞。」 

原来如此。 

因为不善言辞,所以不太说话,非常简单易懂。 

「我明白了。拿你不擅长的事拜托你,真的很抱歉。慢慢来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我静静地等她开口。 

不发一语地对望感觉有点尴尬,于是我便在途中加了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开口的话,只要摇摇头,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有摇头。 

而是用一种宛如树叶飘落的速度,缓缓说道: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感觉好像童话中的一个章节——半夜玩具兵会突然动起来,森林深处里住着邪恶的魔法师和乌鸦们,而我则误入了被丢弃的人的岛。然后如果要离开这座岛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一定就像吉吉儿与米吉儿寻找青鸟那样。 

因为这番话太偏离现实,所以我认定这名少女的想像力非常丰富。在面对一脸正经地说着幽灵或外星人的同学时,有个管用的方法—— 

我堆起笑容回答她:「原来如此,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这是、真的。」 

至少她不善言辞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的表情满是悲戚,眼底含着泪水。 

就算如此,这仍不构成使我相信她话的理由,然而—— 

——即使被骗,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不太轻易相信别人,但相对地我很擅长放弃。只要一开始就做好被骗的准备,那我就能装出什么都相信的模样。 

「我懂了。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不找出失去的东西,我就回不了家。」 

试着说出口后,我吃了一惊。 

这句话太过自然了。就像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一到冬天气温就会下降般理所当然。 

但是女孩摇了摇头。 

「不是你,是七草。」 

又来了,莫名其妙。 

「我就是七草啊。」 

女孩点头同意。 

「不说出名字就不行吗?」 

女孩再度点头。 

「为什么?」 

她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不过规定是这样的。」 

规定是怎么回事?果然莫名其妙。 

「那是谁决定的呢?」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再次微笑。 

「总之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会先在周围绕一绕。」 

她摇了摇头。 

这反应让我感到意外。我不明白她在否定什么,就连那是否真的代表否定也不知道。 

她说: 

「我也、刚到这里不久。我带你去找清楚详情的人。」 

然后她低下头,补了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这就是我和堀的相遇。 

堀带着我前往学校,去见了匿名老师。明明正值暑假,老师却还是待在教职员室。 

在抵达学校之前,印象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我对映入眼帘的东西,有一句没一句地发表感想。 

平常的堀十分沉默寡言、在那片海岸上跟我说话对她来说有多么勉强,我没花上太多时间就理解到这些事。 

我曾经问过她: 

「为什么当时愿意跟我说话呢?」 

她只是困窘地笑了,没有做出回答,周末收到的信里头也没有提及这件事。想必答案单纯到根本无须说出口,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虽然不轻易相信他人,但还是相信堀的善良。即使被骗也无妨。 

我认为真边由宇与堀的善良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 

说起来,我比较能对堀的善良产生共鸣。 

我不知道昨天她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那两个人会相互排斥是极其自然的事。尽管如此,堀还是选择去找真边谈话,就像在那片海岸与我说话一样,无论这对她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所以如果她受了伤,我不想就这么放着不管。 

2 

在离开教室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开始前往堀居住的宿舍。 

这一个小时内,我去了趟图书室,写了封信。我想既然有事想传达给不善言辞的堀,那么比起口头表达,还是用书信的方式比较好,况且女生宿舍也禁止男学生进入。 

但是写这封信却让我大费心思。如果是那些没必要说出口的话,我可以轻易地一句接着一句写下——身体还好吗?最近天气变得相当地冷,早晚请留意别着凉了,保重身体。 

然而一旦要提到真边的事,文字就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感觉各种单字都不合适,所以我还特地拿来字典翻查了好多次。 

把好不容易写好的信放进书包、踏出校园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我跨越伸长的影子,走到书店,买了一本文库本。那本小说描写的是一位热爱电影的平凡男性的日常生活。 

我大概一年前读过这本小说。是一本既没有什么戏剧性发展,也无让人心神不宁的恋爱情节的小说。老实说大部分的故事我者忘光了,但是我还记得这本小说从头到尾读来都让人心情愉悦。我想既然是要带去探望人,比起悬疑或者推理小说,这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故事更合适。 

我请店员帮我把它包装在送礼用的漂亮深绿色纸袋里以后,前往堀所住的学生宿舍。我是第一次拜访她的宿舍,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和宿舍名,还好最后顺利到达了。 

那是一栋以砖瓦砌成,似乎会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雅致建筑。褪色后色调转为柔和的金漆门牌上写着『摇篮之家』。 

我按下门旁边的门铃,立刻传来长而尖锐的铃声,不久后门打开了,一名年约三十中句的女性露出脸来。虽然嘴巴比平均大小还要大了一点,不过是个五官漂亮的女性。 

「我是堀的朋友,我来探望她。」我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名女性笑着说:「是吗?那就请进吧。」替我打开了门。我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干脆就放我入内,对此稍微感到吃惊。「我听说这里禁止男性进入。」 

「凡事都有例外,像修理漏水的工人啊,圣诞老人啊,还有来探访跷课女孩的男孩子。」 

这个人说话就像春哥一样,该不会这种个性的人很适合舍监这个职业? 

这下我也不好说出「没关系,我放下信和书就离开」,顺从地走进了摇篮之家。 

「堀不是因为生病吗?」 

「是啊。」 

「你知道她为什么向学校请假吗?」 

「你觉得那孩子会跟我说这些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学校通知缺席的。」 

我在玄关脱下鞋子,踏上走廊,闻到了甜甜的香气,那是有别于点心和水果的香味。借此我再次认知到这里是女生宿舍。 

「那孩子的房间是二〇一号房,就在二楼第一间。」 

「谢谢。」 

我向舍监低头致意,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某处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透过墙壁听起来很微弱,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只有偶尔夹杂其中的笑声鲜明无比。 

我站在挂着二〇一牌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我望着乏味的木门发呆,这时门把默默地转动了。 

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的堀发出微弱的哀号,一种近似「哈」与「嘿」融合在一起的奇妙哀号。她穿着纯朴的运动服,看起来比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年幼了几分。 

我对她微笑道: 

「抱歉,突然跑来。这是慰问品。」 

我把书店的纸袋交给她,她接下后困扰地皱起眉头。也许空手过来对她来说比较轻松。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堀以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拉开门,我穿过缝隙,走进她的房间。里头有几个玩偶、墙上装饰着两幅已经完成的拼图、窗边有棵拇指大小的仙人掌、床上的毛毯有点乱。除此之外,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称得上是特色的东西。 

堀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应该是示意我坐那里吧,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依旧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脸不可思议,就好像在水族馆里发现了在游泳的长颈鹿一般。 

「身体怎么样?」我问。 

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今天向学校请假了呢?」 

她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问太多问题也只会让堀感到困扰吧。我思索着别的话题,不过怎么样都找不着,明明刚刚才在图书馆里归纳好自己要说的话而已。 

当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时,堀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我没能叫住她,沉默寡言的她所采取的行动往往出人意表。门关上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停留在耳畔迟迟不散。 

——这下伤脑筋了。 

对不善交谈的堀而言,访客突然到来应该不是她乐见的情况。我当初还是应该只把信托付给舍监就好。但至少她允许我进到房间,还让我坐在椅子上,我也不愿就这么空手回去。 

正当我这么烦恼时,门再度开启了。 

堀拿着两个茶杯,将其中一个放到书桌上,轻声说:「请用。」 

我坦率地笑了,回了句「谢谢」。她点点头坐到床上。 

我就着茶杯杯缘啜了一口,红茶淡淡的甘甜在嘴里扩散开来。堀仿佛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茶杯放回书桌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很好喝喔。」尽可能表现出诚意。 

看到她也微微地笑了,令我感到安心。 

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 

「要是我猜错的话,请别介意。你之所以向学校请假是因为真边吗?」 

一如往常,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没有回应的对话就好像在黑暗中找东西。我想起真边曾经说过类似的譬喻。但我很习惯黑暗,所以不论何时手枪星几乎都不会照耀我。 

「我想真边一定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也许我应该把她带来向你道歉才对,不过那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因为真边在伤害别人时往往都毫无自觉。」 

至今为止发生过好几次。 

真边由宇不管对谁都不温柔,言行举止中没有顾虑——又或许她本人其实有心要顾虑,但总是无法切中核心。就某方面来说,她太坚强了,所以无法设想弱者的心情。 

「你如果真的很气真边,气到无法原谅她,或者讨厌她到连脸都不想见到,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虽然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但说出来说不定能让心情舒坦一些。而且关于她的坏话,不论多少我都说得出来,我想肯定有很多地方跟你有所共鸣。」 

真的。关于真边的坏话,不管多少我都说得出来,甚至要我每个礼拜举办一场发表真边由宇坏话的会议也行。如果这么做能够稍微排解他人对真边的愤恨,总比让真边自己在人际关系中惹出纠纷来得好。 

可是堀摇摇头。 

我不清楚她究竟在否定什么。 

我继续说: 

「今天是真边来到这座岛上的第五天,我这五天内一直在试着把真边赶出这里。」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真边从这座岛上消失就行了,其他事我都不管。 

「虽然很难,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去试。顺利的话,也许你很快就能找回平稳的生活,毕竟只要她消失在这座岛上,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堀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向学校请假不是因为真边的关系吗?」 

这一次她点头了。 

然后堀以带着苦恼的嘶哑声音说: 

「我是不想跟七草同学见面。」 

「我?」 

我有点混乱。 

难道我在不知情之下伤害了堀吗?就算试着回想也完全没有头绪,真是的,这下我就没资格批评真边了。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堀轻轻地点头。 

可是她迟迟没有打算开口,我漫无目的地盯着从她茶杯里冒出的白烟。白烟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染上夕阳余晖的赤红空气中。 

终于,堀开口了。 

「因为我和真边同学谈了七草同学的事。明明并不了解实情,却擅自这么做,我想这样不太好。」 

堀说的话很难懂,让我抓不太到主题。感觉就好像眼睛盯着乐谱,但其实并不认识音符代表的意义,连旋律都想像不出来,然而其中肯定存在着某种规律。 

「我的事?」 

「关于七草同学的心情。」 

「你们其实并不太了解,却谈论起我的心情?」 

「是。」 

「我的心情是指?」 

「像真边同学正在给你添麻烦之类的。」 

「意思是,你想像着我的心情,帮我出头了?」 

「是。」 

「然后现在你正为这件事感到后悔?」 

堀深深地点了头。 

「我本来想赶快道歉的,但觉得很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 

「这种事需要那么在意吗?」 

她神情严肃,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我认为擅自解读别人的心情并加以谈论是很不好的行为,非常不好,那不是我该插嘴的事。」 

我不禁笑了出来。 

真是意外,原来堀和真边很相似。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心中有着一套顽固的准则,极端厌恶超出准则的事情。差异只在于她们的准则完全不同,但态度却是共通的。 

我想要告诉她不用在意也没关系,但又发觉这样做似乎不妥。堀想对什么背负罪恶感,这种事由她自己决定就好了。 

「我不在意喔。既然真边没有给你添麻烦,那就没事了。」 

真边很迟钝,就算她已经深深伤害到某人,这件事还是不会出现在她的想像之中。然而,一旦她得知有这么一回事,也不难想像她会露出意志消沉的模样。我想尽可能不看到真边消沉的模样。 

堀微微歪着头。 

「七草同学是……」 

「嗯?」 

「为了真边同学而来见我的吗?」 

「并不是。」 

完全不是这样。至今为止,我不曾有过为了真边而打算做点什么的想法。 

「采集沙金进行炼制、切割岩石找出钻石等行为,全都是为了自己吧?不可能是为黄金或钻石着想才这么做的。两者是一样道理。」 

我单纯是为了自己的欲望,才跟真边由宇扯上关系,其中并无关她的利益。 

堀低头盯着自己手边的茶杯。 

「我想是我误会了。我以为真边同学认为把七草同学牵扯进去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觉得这样不太好。」 

看在旁人眼中也许确实是那样。 

小学时期,每当真边引起问题而被叫到教职员室时,我总是被交代同样的一番话——不可以老是乖乖听从真边同学说的话喔,不愿意的时候就要勇敢说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选择跟真边走在一起的,她没有强制我,只是邀请我而已。她有邀请的权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她总是非常公平,因为过于理所当然地表现出公平,所以有时看起来反而好像很不公平。 

「原来如此,抱歉。」 

堀慢慢地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 

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等我把茶杯放回书桌后,堀才开口: 

「七草同学为什么会跟真边同学走在一起呢?」 

我在上星期五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我没有做任何回答,因为那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 

「那是非常私人的原因,我想你听了也会觉得很无趣。」 

堀摇摇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 

真要说的话,我介意。这是非常偏向感情上的事,我不觉得感情这种事能够用言语来阐述。将一百万种喜悦都用喜悦这个字眼来表达,一百万种悲伤都说成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堀应该最清楚语言的不完整,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恐惧说话。 

但既然堀想知道答案,要我说也无妨,我早就习惯接受不情愿的事了。 

「会跟真边来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人强迫我,我也没有被扣上手铐,更不是什么命运之类的因素。只是一些小小的偶然让我们相遇、曾经分开,然后现在又重逢而已。」 

堀点点头。 

我接着说: 

「这世上有些东西没有凑成一对就没有意义。像鞋子只有一只的话就派不上用场;少了球的话手套就没有用途;只有一台无线电,就等同是在朝着无底洞叫喊。可是我和真边的关系并不是那样,没办法用简单易懂的道理来解释。」 

如果我和真边刚好是左右脚的鞋子,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思考如何互相协调就好。但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得不去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这两年,我和真边各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场所,而这段期间我没想过要见她,只要她能在远处好好地过日子就够了,我并没有想要跟真边在一起。」 

相隔两地最好,远到看不见彼此的身影,远到像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 

「堀,你听过手枪星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对她说明手枪星,就像我昨天深夜里跟大地说的一样——那是一颗巨大的星星,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发现它时,手枪星是银河中最大的星星,但是因为距离地球相当遥远,所以映在我们眼中的光芒微乎其微。手枪星很不起眼,但它强烈地、高贵地绽放光辉。我很喜欢手枪星的光芒,就算这道光不曾照亮我的黑暗。 

说起来这就是我对真边的所有感觉。 

「我并非想要待在真边身旁,只希望她能够一直维持她原本的样子。只要像个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像道强烈光芒一样继续追逐理想的她,还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够了。」 

我和她完全不一样。 

想法也好,生活态度也好,都不一样。她的理想并非我的理想,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像真边由宇那样活着。 

尽管如此,真边由宇仍是我的英雄。 

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事物。 

我不想看到她沾上脏污。只要能够让她保持那份美丽,我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就算个性完全不一样,理想格格不入,真边由宇还是比什么都令人怜爱。 

我这样肯定很矛盾吧,不然要怎么办呢?她因为追逐着理想而美丽,但这份理想却会伤害她,为了保护持续追逐理想的她,我有时会否定这份理想。 

对我来说,真边由宇的理想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她的目标在哪。 

她那朝着某一点勇往直前的身影,就是我的全部。 

「要是真边能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把美丽的回忆挂在墙上装饰就足以让我活下去。可结果我们却在这座狭窄的岛上重逢了,这不是让我很没辙吗?只要真边由宇在附近,我的目光无论如何都会追着她跑。」 

所以,我束手无策。 

冗长的解释结束后,我告诉了堀一个简单的结论。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她出现什么缺陷,无论如何就是不希望。」 

这是非常感情上的话题,果然无法客观地去解释。 

堀缓缓地点头。 

然后开口说: 

「你喜欢真边同学啊。」 

肯定不是。 

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用爱情、恋爱这种美好而简单的词语就能替换的,那是更复杂、不透明且单方面的感觉。 

不过,我说了谎: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为了结束话题而撒了谎。 

但一把话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谎话了。 

恋爱是否为美好的事物,我并不知道。 

* 

走出摇篮之家后,我穿越窄巷走到主要大道上。 

巨大的云层横亘在日落时分的天空上,深蓝色的云朵带着一丝灰,看起来相当沉重,没有从天落下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片云将天空的颜色一分为二,云层下方透出的天空是湿润的红色,云层上方则是飘然的蓝色,两者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天空,仿佛同时间看到了两个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天空。 

我走在主要大道上,街灯已经点亮,但看不清楚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的脸庞,光线不够充足,景色显得模模糊糊。 

我思考着真边由宇的事,无论何时我总想着她的事,就算她的理想与我的理想不同,我还是想要保护她一直追逐理想的身影。我放弃了其他一切,唯有一点从不放弃。 

昏暗的前方射来两道并列且剌眼的光,来自野中先生的计程车。在这座岛上,汽车的头灯比什么都醒目。 

我停下脚步,扬起手。 

野中先生仿佛下沉般地减低速度,车子停下时,后座的门刚好在我身旁的位置。 

我一面坐上去,一面告知:「到失物招领处。」 

门关上后,野中先生问:「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 

我点点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计程车驶动。 

3 

海边的灯塔一如往常把光投射到岛外,强烈的光芒因夜空与海而显得朦胧,看起来就像孤独的光芒。 

从车内就可以看到灯塔前站着一名留着长发的女性,她穿着粗呢连帽外套。是时任小姐。 

计程车就停在她旁边,付了起跳价后,我下了车。 

时任小姐望着我,双手还插在粗呢连帽外套的口袋里头。 

「嗨,小七。」 

我回她一声晚安,可以听到身后计程车的引擎声正逐渐远去。 

时任小姐稍微低着头说: 

「今晚好冷啊,每天晚上都在变冷。」 

「那你待在邮局里头不就好了。」 

「我刚送完信件,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地想仰望一下这座灯塔。」 

「为什么?」 

「不知道啦,高的东西任谁都想仰望吧。」 

时任小姐就像只胆小的乌龟缩着脖子,视线朝向灯塔最高的地方像顶贝雷帽般的屋顶,孤单地待在巨大的灯火上头。 

「时任小姐,你想负责失物招领的人真的在这里面吗?」 

「谁知道呢?我希望不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没有点灯,也不发出声响,简直就像石头下的昆虫一样,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谁会开心啊?」 

时任小姐呼出白色的气息,紧盯着灯塔。 

「那魔女呢?」 

「嗯?」 

「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魔女,你又怎么看呢?」 

「啊,两者的确很像呢。」 

来到阶梯岛,知道魔女的存在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悲剧性。要是换个象征,把她想成是从山上俯视整座岛的绝对权力者,那的确跟可怜八竿子打不着。尽管如此,若是真的有人独自一人、从不露面,一直守护着这座岛的安稳,我会很同情那样的生活。所以我才登上阶梯,想要跟魔女见面,听听她说话。 

「对了,我寄了信给魔女。」 

星期五和星期日,我写了两封内容几乎完全一样的信给魔女,但还没收到回信。 

「你帮我送出去了吗?」 

「当然。」 

「魔女真的在山上吗?」 

「大概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她。」 

「可以的话,我希望魔女住在镇上。」 

既然是无人知晓真面目的魔女,不管她待在哪里都一样。只需要假装成一般的居民,过着平稳的日常生活。她又不是电脑游戏中的魔王,没必要特意隐藏在迷宫最深处,也不需要害怕拿着圣剑的勇者。 

时任小姐点点头。 

「灯塔里头跟山上,如果都空无一人就好了。」 

「是啊。」 

「垃圾桶里面还是空无一物最好。」 

「说得对。」 

「不过,不管怎样,只有那道阶梯不是空无一物喔,从学校后头通往山顶的那道阶梯。」 

「什么意思?」 

「意思是想知道这座岛的事,就只有登上阶梯这个方法。」 

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得到一种接近确信的东西,冷静、安定,又有点悲伤。 

「我曾经试着爬上去一次。」 

「结果怎样了?」 

「没有到达山顶。」 

「是吗?」 

「为什么会那样呢?」 

时任小姐笑了。 

「我怎么会知道。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 

时任小姐打着寒颤,背对灯塔,朝着旁边的邮局慢慢走去。 

「对谁而言都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喔,就像在床铺上、睡梦中,沉浸于回忆里头一样。所以我不知道小七的阶梯是什么样子,小七也不知道我的阶梯。」 

不可思议的一段话,但隐约能够理解。 

那里非常孤独,只能一个人不停地爬上狭窄的阶梯。看不到顶点,即使只有一条路也还是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相对化的孤单地方。 

时任小姐将手放在邮局门把上,转过头来看我。 

「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吗?」 

「不了。」 

我并不是为了找时任小姐才到这里来。 

她笑着,把视线朝向道路另一端。 

「现在的确不是喝茶聊天的时候。」 

我把目光移往和时任小姐一样的方向。 

有个女孩从道路的彼端跑了过来。她的两手用力摆动,披头散发,尽管有段距离,还是能听到她喧腾的脚步声;就算在薄暮之中,她的身影依旧鲜明耀眼。比计程车的头灯还更加具有特色,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那再见啰。」时任小姐说。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她走进邮局了,但我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回答她。 

真边由宇笔直地朝我跑来。 

她两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屈,喘了好一会儿气。 

「还好吗?」我问她。 

真边频频点头,回答:「空气、不够。」她有时会忘记人体存在着极限。 

等到呼吸声平复之后,我问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看到你。」 

「所以你就跑过来了?」 

「没办法啊,谁教七草你坐上了计程车。」 

「为什么非得追上我呢?」 

她皱起眉头,抬头看我。 

「莫名地就觉得要追上。」 

「听好了,真边。高中女生不应该不明所以地就全力快跑。」 

「为什么?」 

「天气冷的时候一旦流汗,很有可能会感冒。」 

其实并不是这种理由,但为了让真边接受,我姑且给了一个简单好懂的答案。她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尽可能在天气暖和时再这么做。」 

「啊,不过,我有事要问你。」 

「很不巧,我现在有事要处理。」 

「很快就好,只要你回答我就行了。」 

我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涂鸦呢?」 

从今早开始,我就被不同人询问过一样的问题,涂鸦的理由真的那么引人兴趣?算了,毕竟我是自作自受。 

「没有什么特别含意,我只是随兴乱画而已。」 

「骗人。你这人最讨厌那样的事了。因为任性而给他人带来困扰的举动,你总是能避就避。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就不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 

真边笔直地凝视着我,那是张没有表情的脸,宛若物品。不像是人类,而是更简单、如记号般的美丽脸庞。从她那对黑色眼阵中,难以置信地感觉不到意志或者决心之类的东西,只是像两潭平静清澈的湖水。 

「从早上我就一直想问了。但我无法把话统整好,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触及这件事。但请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去做自己讨厌的事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那不过是个涂鸦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我擅自恶作剧,然后被人发现、遭到责骂罢了。」 

「但是堀同学说过,我夺走了七草的决定权。」 

「没有这回事。」 

大家都误会了。 

大家都误会了真边由宇。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动的,虽然旁人看来或许是这样,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强制去做过什么事。」 

「这点我知道。七草你其实出人意料地顽固。」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还满了解七草喔。你是个秘密主义者,会毫不在意地说谎好把事情蒙混过去,有时很坏心眼,老是无谓地隐藏自己的好恶,整体而言并不坦率。」 

「你是特地来找我吵架的吗?」 

「而且非常温柔。」 

真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具攻击性而且很尖锐。 

「七草比谁都温柔,所以我有时候会担心。」 

「才没那回事。对他人温柔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我总是很快就放弃,很轻易地便放弃任何事。」 

和真边由宇不一样。 

我无法像她一样单纯地追逐理想。无论对谁都能够温柔相待当然比较好,可是那么辛苦的事我坚持不来,所以至今我抛下了不少事情。 

然而她却摇摇头。 

「才不是,只有七草没有放弃我。」 

我一时忘了呼吸。 

这是我不想从真边口中听到的话。她是个对他人的情绪没有自觉,迟钝、粗暴,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叫做放弃的女孩。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然而…… 

「七草可能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嗯,的确是。」 

「也许我真的是个笨蛋,但我的视力挺不错的,耳朵也很正常。」 

「我觉得这跟眼睛耳朵没什么关系。」 

「能够正常地看见东西、听到声音的话,就不可能不感谢你。」 

真边的手往我的制服袖口伸了过来。 

我无法闪躲,也无法挥开,只能任由袖口被她抓住,那力道柔弱又纤细。 

「七草放弃的全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你只会放弃能够让自己变轻松、得到好处的事情。你总是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事,独自肩负各种辛苦。」 

不对。我真正无法放弃的只有一件事。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反驳她;想对她说别把你个人的理想强加在我身上;想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转过身去。 

但是我做不到。 

夕阳已经隐藏了踪迹。在厚重的云层遮蔽下,月亮似乎也不打算露面。灯塔的光只是一直照着海的远方,我看不清楚真边的表情。 

尽管如此,从邮局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映照出她的泪水,晶莹透亮。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明明只要有颗小灯泡就能得救,但我的手上却没有。这两年来,我时常有这种感觉,每每都会想起你。」 

真边由宇在哭,无声无息地流泪。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情绪总会在奇怪的时间点被引发,现在还为了莫名其妙的事,自顾自地哭了起来。果然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唯独真边由宇会让我感到烦躁,让我喘不过气。 

「我其实心知肚明,七草总是帮我照亮周遭,我一直都被你保护着。」 

我并不要求人生发生好事,也没想过要让真边由宇笑声不断,只是想把坏事阻隔掉而已,我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最后我一定会失败。 

「把你打算做的事告诉我啊。」她以沙哑的声音说。「我绝对不允许你独自受苦。」 

我不禁失笑。 

她说的话太过偏离事实,这点非常符合她的风格,让人觉得好笑。 

——我唯独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擅自扛起辛劳的人是你吧?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在一旁看着你,自作主张地提心吊胆而已。 

「把眼泪用在说服上是犯规的行为。」 

「我又不是想哭才哭的。」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我总是在放弃。 

很久没有因为消极的事而感到意外了。这跟预定不同,我没有想到对真边由宇保密这件事会失败。 

「我和你一样,我也打算跟魔女打交道。」 

* 

来到这座岛后,我马上举出两个假说。 

第一个是阶梯岛的形成——说白一点,就是关于我们是被谁抛弃的。由于太过偏离现实,那个假说我自己也不太能接受。但我为了去见魔女而爬上阶梯,并于途中遇到了那些难以解释的事之后,这个假说突然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第二点是魔女的事——被称为魔女的人物,其目的究竟为何。关于她想隐瞒与保护的事物,只要看过阶梯岛的现状就能够明白。 

至今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两则假说,因为我从来就不想揭穿阶梯岛的秘密,只要能够悄悄地在岛上生活就行了。 

不过一切都在与真边由宇重逢时改变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她待在这座岛上。 

所以我画了涂鸦。我要跟魔女交涉,说得更直接点是威胁魔女,让她同意我的无赖目的。 

这点如今也没有改变,无论要牺牲什么、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把她送出这座岛,我已这么决定。 

* 

「我希望你跟我做个约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真边。 

「今晚,无论你接下来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本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 

但真边由宇只是擦了擦泪水,深深地点了头而已。 

4 

我握住灯塔的门把。 

这次很简单就转动了,无须施加什么力气。 

一阵宛如微弱哀号的声音响起后,门打开了。里头一片漆黑,空气中混着尘埃,差点让人轻咳出声。 

我们走进灯塔里面,任由门敞开。里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一道螺旋阶梯沿着内墙通往上方,抬头仰望,那里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 

「要爬上去吗?」真边问。 

我摇头回答: 

「我不是要来找失物招领处的负责人。」 

我慢慢地走进去。其实本来根本不需要来到这里,可能在三月堂的饭厅就能把事情办成。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螺旋阶梯前方,放在一张木制小桌子上——粉红色的老旧电话。 

我一走近,电话就响了起来,叽铃铃铃、叽铃铃铃,恣意又吵闹的声音。我拿起听筒。 

「把门关上。」 

真边一关上门,灯塔里头几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门的缝隙透进了一点夜晚的亮光。跟完全的黑暗相比,夜晚竟显得明亮。 

将听筒凑近耳朵也没听到说话声,不过借由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可以知道另一端有人在。黑暗消除了距离感,我闭上眼睛,想像着耳边的魔女样貌。 

「初次见面,我是七草。」我说。 

听筒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并没有用机器变声过,但是却听不出年龄,听起来既像上了年纪的人,又似乎非常年轻。 

「我并不是第一次跟七草说话。」那道声音说。 

确实有这个可能,在我的假说之中也包含这点。 

「但是我已经忘了和你见面时的事了。」 

「嗯。」 

「是你让我忘掉的吗?」 

「是啊。」 

魔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雀跃,就像对幼儿说话时的那种纯真语调。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这个问题并不正确。 

「不,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使用第二人称并不正确。在告知这座岛上的规则时,一定得称呼对方的名字——必须找到七草失去的东西、必须找到真边失去的东西。 

我首先感到疑惑的是这一点。 

为什么不能用你或你呢?为什么非得讲出名字? 

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问题之中,七草不是指我,而真边也不是指她。  「我知道七草失去的东西。」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一个有如垃圾桶的地方,理解到这点时,我便思索了起来。 

——那么我们到底是被谁丢弃的呢?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做了最坏的假设,以最无药可救的答案为根据拟定假说。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失物招领处位于灯塔之中。但是想到灯塔的功用后,我就隐约想像到了。它照射的是海的另一边,是为了从岛外前来的人而存在。失物招领处的存在并非为了岛上的居民,而是为了从外面前来寻找失物的人。」 

丢失东西的七草在岛的外面。 

这座岛上塞满了失去的东西。不,失去的东西是一种善意谎言,其实这里塞满了被丢弃的东西。 

「是七草把我丢弃的吧?我被自己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而终点就是这里吧?我不是寻找的一方,而是被寻找的一方。」 

这座岛上的居民都具有某些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女孩,以及凡事都往负面思考的我。 

我们被自己给丢弃了。 

虽然感觉很不合理,但这么想却最为自然。 

「七草舍弃了自己的悲观人格,把讨厌的部分送进这座岛,那个分离出来的人格就是我吧?」 

对七草来说,想要成长、变得成熟,必须改善的缺点就是我。岛外有个真正的七草,他舍弃了悲观的我,稍微成长得有模有样。 

这里大概尽集结了于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人格吧。 

在外面世界的匿名老师本尊肯定已经克服对学校的恐惧了吧。真正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不再使用那些虚构的名字。现实中的堀能够笑着和同学们聊天。这是好事,很棒的事,每个人都得到了幸福的未来。 

可是这些我才不管。 

那跟我没有关系。跟在这座岛上的匿名老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和堀都没有关系。 

这座岛上的中心存在着阶梯,但是我们无法爬完那道阶梯。在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我们绝不可能成长,只能待在这个像乐园般的垃圾桶中,与外界毫无交集地过日子。就像悬吊在墙上的秒针,从严苛的命运中得到解放,只能度过形同空白的时间。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真是废话。 

既然我不是真正的七草,只是一个被丢弃的人格,那么我离开这座岛的条件早已确立,那就是由真正的七草翻遍垃圾桶把我找出来。也就是说除非现实中的七草无法成功克服缺点,否则我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你说得没错。你好棒,竟然明白了这么多事。」魔女说。 

我缓缓地吸气、吐气。 

这种事原本我并不在意,已经放弃得很彻底了。我并没有想要改变这座岛,也不打算揭发这座岛的真相。只要能在这里安静平稳地过生活,那就足够了。 

可是,唯有一件事,一件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发生了。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里? 

是她把自己丢弃了吗?那个真边由宇?那个愚蠢、脱离现实,又不明白他人心情,直率到底的理想主义者?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唯有真边由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容忍她产生缺陷。 

我问魔女: 

「为什么你能够将人格的一部分分割出来呢?」 

「我可是魔女喔,魔女会使用魔法啊。」 

「既然这样,你也能够让一切恢复原状啰?」 

「当然有办法。」 

「你有收到我的信了吗?」 

「有,不好意思我还没写回信。」 

「没关系,只要现在能够听到你的答覆就行了。」 

魔女全面掌控着阶梯岛,她的支配很和平。也许没办法将一些琐碎的不满完全消除掉,但即便如此,阶梯岛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平稳,也有属于阶梯岛的幸福,是魔女保护了这一切。 

所以魔女才会一直隐瞒阶梯岛的真相吧。这座岛上的居民全都是被自己丢弃过来的,这种悲剧得可以的实情,她应该无论如何都不想公开。 

所以我才画了涂鸦。为了把对我来说最美丽的东西带到垃圾桶外,我一点一滴地公布了魔女想要隐瞒的事情。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在岛的外面。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只是虚像。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当然就是我们自己。 

「下次我将画出更具决定性的涂鸦,但是你应该不希望岛上的人知道真相吧。」 

魔女以沉稳的语调同意我。 

「对啊,毕竟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终于进入正题了。 

「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一项任性的请求吗?」 

只有一件事,把真边由宇带回原本的地方就行,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可是魔女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 

「不,那种事不足以成为交易的筹码喔。」 

「为什么?」 

「你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因为我把它消除了。」 

「嗯。」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再做同样的事喔。只要把你的记忆消除,事情就解决了。」 

我叹了一声。 

我并不意外,这是预料中的回答。不管何时,我总会先设想最坏的可能。 

「最后的涂鸦我已经画好了,就算我失去记忆,涂鸦也会一直留在这座岛上。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发现它。」 

如果这招还是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 

只能放弃、抛开,另寻他法。 

我在黑暗中沉默不语,紧握着听筒等待魔女的答覆。真边在后方看着我。我没有转身确认,但知道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呼吸地注视着我。 

「不,你并没有画出那样的涂鸦。」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我一直注视着。」 

魔女用一种宛如母亲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一直注视着你,所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我被监视了?魔女的能力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吗?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留下这句话后,魔女挂断了电话。 

我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将听筒从耳边拿开。 

我在黑暗中呆呆伫立于电话前,只觉得双脚无力,也忘了如何活动双手。与魔女的对话让我深感疲惫,全身的神经都劈哩啪啦地断了,可是依然没有得到我期望的东西,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身后传来真边的声音。 

「魔女说了什么?」 

我伸出手摸索确认电话的位置,在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把听筒放回它原本的位置。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次之后,重复魔女的话。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是吗?」 

和平时一样,真边的声音很冷静,令人难以相信她刚刚才哭过。 

「那么我们就去爬阶梯吧。」 

没有其他办法了。不过,那样真的行得通吗?我以前也曾经爬过那道阶梯,但是无法抵达顶点。 

「你昨天也有去爬阶梯吧?」 

「嗯。」 

「结果怎么样?」 

「没有成功。非常灰心无助,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我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不过,和七草一起爬的话,我想应该能够爬得上去。」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的手被用力地牵了起来。 

——是啊。 

我隐约意识到。 

一直以来我都跟在真边身后。 

这大概是第一次被她牵起手。 

5 

两人手牵手走在鸦雀无声的夜路上。 

我们背对灯塔,朝着眼前所见的山前进。直到半山腰都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光线照亮了阶梯,那阶梯与学校相通,但是灯光只到那里就中断了。魔女身处的山顶完全笼罩于深沉纯粹的黑暗之中,只有比夜空还要暗而漆黑且巨大的影子横卧在上头。 

真边朝着山笔直走去,那画面就像某出古戏中的场景,有些无厘头,却又庄严神圣。本来我只是一名观众,现在却被拉着手,在不知道剧本怎么发展的窘况下,拖到了我不应该在场的舞台上。 

「大地为什么要丢弃他自己啊?」真边说。 

我想她这句话肯定不是一个疑问。毕竟她的脑筋转得很快,既然听到了我和魔女的对话,想必也已经推测出答案。但真边的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于是我明白那虽然不是疑问,但她希望能从我口中听到答案。 

「他想要正常地成长吧。」 

就像小鸡冲破蛋壳,蝌蚪放弃用鳃呼吸登上陆地一样。那个年幼的孩子就算在痛苦的伴随下,也想要照原本应有的姿态来成长。 

「大地大概打算努力去爱他的妈妈。」 

大地说他讨厌妈妈,说他很害怕自己那种讨厌妈妈的心情。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温柔的小学二年级学生,竟然会讨厌妈妈讨厌?觉得害怕,个中原因只能让人联想到悲剧性的事情。 

然而大地肯定是把自己的那种心情给丢了,他决定正眼面对妈妈、决定去爱妈妈。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应该要拍手鼓励他这么做,所以才会连魔女都不惜打破以往的规则,把他「应该丢弃的部分」接收到这座岛上。 

真边压根儿没有回头看我。 

她一面笔直地向前走,一面以不带情感的压抑声音说: 

「可是这么一来,岛上的大地该怎么办?」 

那还用问。 

我们认识的大地只不过是被丢弃的一部分,是为了让真的大地正常成长、获得理所当然的幸福而不再需要的部分。他只能一直讨厌妈妈,一直害怕着这份心情,在这座岛上生活下去。用在阶梯岛上也能寻找到的微不足道东西,来填补我无法想像的深刻伤痛。 

如果就理想面来说,大地不应该去拜托魔女这种人吧。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克服问题,这座岛上的不幸大地也就不会诞生了吧? 

真的吗?我扪心自问。 

我知道答案。那种事不可能如此理想。他才小学二年级而已,把责任全部归咎给小孩子,随意对他喊喊加油,果然是不对的。那并非我的理想,也不是真边由宇期望的理想,肯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是理想。 

大地丢弃自己的选择大概是正确的吧。他肯定正确地思索过、正确地采取了行动吧。魔女的魔法是确实的救赎,是可称得上奇迹的能力,但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副作用。当现实的大地往前迈进的同时,就悲剧性地在阶梯岛上留下了「被丢弃的大地」。 

这种结果又能怎么办? 

哪里会有完美的答案呢? 

充满错误、只能选择错误方法的问题,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既然这样,也只能接受错误、放弃挣扎、忍痛努力坚持下去而已。 

现在我的左手与真边的右手相连,我感受着她的小手,甚至发觉它很脆弱。然而在我的认知中,她是最强大及美丽的。 

我问真边由宇: 

「你到现在也还认为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吗?」 

要让他离开岛,相原大地——这是指在岛外的相原大地,就必须取回失去的东西,也就是他得重新拿回讨厌妈妈的情感及害怕自身情感的心。 

「那当然。」 

真边由宇只是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有人把不该推到大地身上的事推给他,这件事是错的啊。」 

「那你要怎么做?」 

「改变现实。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后,可以不再哭泣,不用再去拜托魔女。」 

「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完全不知道啊。」 

「那不就连办不办得到都不清楚嘛。」 

「不可能办不到啦。」 

她绝对不会偏倚的程度,简直让人火大。无论何时,只有真边由宇会激怒我,只有她会让我情绪激动。 

「妈妈被孩子所爱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才不需要什么魔法。这不是什么理想论,只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我心想这就是理想论啊。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理所当然都一个不漏地被保护着,那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乐园了。 

「也就是说你要离开这座岛?」 

「嗯,首先要找出现实中的大地。」 

「喔。」 

我早就猜到了真边由宇的结论。 

自己把自己抛弃的小孩,这种事她才不会容忍。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老是对事情有所误解,但唯独猜中真边由宇的想法,我有自信不会错。她太过单纯,不会违背我的期待,让我胸口发疼。 

可能是这份疼痛害的,也可能是相连的手产生的温度影响,抑或是多云的夜空中找不到手枪星的缘故,我不做任何考虑地说出了没打算吐露的话。 

「我早就知道了。」 

这是忏悔。 

原本这些话应该要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因为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同意你跟我一起进到灯塔之中。我决定也利用大地。」 

真边终于稍微回头看我。 

「利用?」 

「因为听完我和魔女的对话之后,你绝对会想办法离开这座岛。」 

「我本来就打算要跟七草你一起离开这座岛啊。」 

「我不走。」 

我有必要留在这座岛。 

「你要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理想。」 

我有一样想守护的东西,就算舍弃其他所有一切,唯有这样东西我绝对不愿放弃。 

我想让像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坚强又脆弱的理想主义者一直保持她的美丽、纯粹,没有丝毫缺陷与动摇。只要这样就够了,这点便是我全部的理想。 

所以我无法容忍真边由宇出现在阶梯岛上。 

这意味着她丢弃了她自己。我明白是她自己选择让自己产生缺陷,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然而与此同时,我发觉到更令人绝望的事。 

真边失去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而我来到这座岛已过了三个月,但我只失去了四天的记忆。 

换成另一种说法来解释——真边和我失去的记忆,是从这个夏天的同一时期开始,直到我们来到阶梯岛。时间点上奇妙地一致。 

而且我认得真边身上那套水手制服。那是当然的,因为直到这个夏天为止,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那是我所就读的高中的制服。 

于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到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会不会在三个月前,我和真边重逢了? 

然后—— 

——因为和她重逢,我丢弃了悲观主义的我;真边是否因为和我重逢而丢弃了理想主义的她? 

没有比这个想像更可怕的事了。我——七草竟然亲手让唯一想守护的东西产生缺陷,这是绝对无法容许的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互相矛盾。」 

真边由宇是我的英雄,是唯一一样真正美丽的事物,但我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她的理想的确很高贵、耀眼,但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无法与我的结论一致。我们原本就不可能走在一起。 

——所以两年前,我笑了。 

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与她在一起,只希望一切能够漂亮地落幕。真边就这么完美无瑕地从我眼前离去,我对于以后能在美好回忆的装饰下过日子感到安心。 

真边只要当我的手枪星就好,挂在群青色的天空中,绝对无法伸手触及。只要我相信她仍在世界的某处闪闪发亮就好,那道光不需要照射到我。光是这样就是我的救赎,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点,仅此而已,真的。然而…… 

肯定在我们重逢之后,我又不禁许下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愿望。 

说不定我们两人祈祷着相同的结果。 

所以我们才只好丢弃彼此互相矛盾的部分吧。七草放弃了悲观主义,真边放弃了理想主义。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所以我要留在岛上。 

现实的我一定得确实丢弃悲观主义,好让真边能够不需要丢弃理想主义。我只能屏住气息躲藏在垃圾桶底下。 

「我也早就知道了。」 

真边依旧笔直地凝望前方。 

「既然是我把自己丢弃了,那点原因我马上就能明白。但是世上才没有什么不应该在一起的人。」 

「的确如此,所以我才会待在这里。」 

为了让原本不能一同前进的两人携手前进,我把我给丢弃了,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正常成长。 

「我无法接受。」 

「为什么?」 

「我才不想承认,所谓成长必须舍弃什么才能前进。」 

「那不过是说法上的问题,所有的成长都是抛下脆弱、错误的自己啊。」 

「可是这座岛确实存在啊。」 

真边直瞪着黑漆漆的山头,一回神才发觉它已经近在眉梢了。只靠仰望难以认清它的高度。 

「不只是说法上的问题,被丢弃的你和我确实都在这里啊。」 

「只要你不在这里,我就能接受这块地方,甚至可以声称这里是乐园。」 

只要真边由宇不在。 

阶梯岛位于距离不幸很遥远的地方,或许也距离幸福很远,但只要并非不幸,就能坚称自己很幸福。 

真边握着我左手的手十分有力,几乎让我感到疼痛。 

「我不想把七草留在这里。」 

谢谢。我没有出声答覆。 

「但是你必须离开这座岛。」 

真边由宇不可能就这么放着相原大地不管。 

比起我,追逐理想的她肯定会优先处理那个小孩的事。 

我们依旧矛盾地牵着手,来到阶梯前。 

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6 

通往山顶的阶梯就位在校舍后面的暗处。 

那是条间隔紧凑、高度参差不齐的阶梯,有些台阶是用光滑的石头砌成,有些的则很粗糙,不过每一阶都仿佛在悄悄地隐藏气息。那模样感觉不像是人造物,倒像是在偶然之中,历经漫长岁月,于风吹雨打等自然现象下诞生的东西。阶梯蜿蜒曲折,就算抬头往上看,在黑暗与树木的遮掩下也看不清楚前方。 

我们手牵着手走上阶梯,窄小的阶梯让两人并排登上显得有些局促,可是我们依旧照样前进。 

一路上没什么泥土或青草的味道,冬天的空气将这些气味都削弱了,给人一种清冷、干净的感觉,贴着微微出汗的肌肤十分舒服。 

我们在黑暗中留意脚下,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 

这动作颇有一种仪式的感觉,跟现实中的移动性质完全不同。右脚踩上下一道台阶,接着左脚又踏上了再下一道台阶。看不见阶梯的尽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往上升。尽管如此我还是往下一级台阶前进。目标朦胧不明,我也没在追求什么结果,只是不停往上爬,像在对某种浩大的对象祈求。 

没有鸟儿啼叫,也没有风吹拂过来,这道阶梯上没有生物的气息。黑暗的另一头也感受不到野兽的呼吸,听不到虫声,就连一片落叶也没飘下。我曾听说鱼无法在纯水之中生存,同理可证,纯粹的寂静也会拒绝所有生物。 

能够听见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相对地,这些声音不可思议地融入了这块地方。我们每走一步,阶梯就鼓动一下。视野很差,就有如黑暗站在前方般,树木也黑压压一片。但不可思议地我并不觉得恐怖,就连指尖也一点都感受不到不安。我们成为狭长阶梯的一部分,被温柔地包裹在里头。 

我们尽可能放低音量,说着连魔女都听不到的悄悄话,聊起至今为止的回忆。我们相互逗乐,偶尔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就算阶梯永远延续下去,我们的回忆也不会在途中就断掉。我记得连真边本人都忘了的她的事,真边记得连我自己都忘了的我的事。结果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注视着她,同时我也知道真边在黑暗之中也用她那纯真的双眼看着我。那大概跟被神明注视的感觉相去不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因此没有必要害怕被人看穿一切。 

这一切都是仪式,我再次心想。既不是要奉献给魔女,也不是要奉献给阶梯,而是为了把真边从我身边送出去,就算不神圣仍有价值的仪式。只要再稍微延迟一下告别的时刻,于这个群青色的星空下把她送回最重要的地方去就行了。 

以前我也爬过这道阶梯,单独爬行时总伴随着恐惧,就好像在迎面而来的强风中压低身子前进似地,让人喘不过气。但是现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时任小姐曾说「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不可思议地,和真边一起登上台阶后我才终于实际体会到那句话的含意。我有点紧张,胸口有些疼,两脚无声地累积了疲劳,可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极为难得的安心感。即使没有充分的理由,我仍觉得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 

——肯定是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待在真边由宇的旁边。 

这点千真万确。 

真边由宇是个坚强的女孩,但她愈是坚强,看起来就愈脆弱而容易受伤。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事物与她为敌,有时就连温柔、体贴、关爱等无可奈何的感情,也会成为她的敌人。 

全世界如果都像真边由宇那样就好了,任谁都能无后顾之忧地相信着理想,没有一点混浊,十分清澈美好。能这样就太好了。但就连幸福与喜悦也会出现在与她的理想不同的地方,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会闷闷不乐。 

真边由宇比这世界小得多,比这世界柔弱得多,就连跟这个阶梯岛比起来也微不足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由宇的坚强能够原封不动地保留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希望她一直完美无瑕。就算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也知道她能够保持原样活了十六年已经是一种奇迹,但我依旧不想看到真边由宇出现一点裂痕。 

必须有人陪在真边由宇身边。 

美丽又脆弱的她必须由人守护。 

所以现实的我才会把我丢弃,认为悲观的我很碍事。但是只有一件事我绝不放弃。唯有守护真边由宇的意志与哲学这件事,是我无法放弃的。既然如此,我——垃圾桶里的我,就得把真边由宇送回现实中的我身旁,剩下的事就只能全盘托付给现实中的我了。明明托付的对像是我自己,心中却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胸口有点痛。但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最佳结果。 

月亮从云层缝隙间稍微露出脸来,借着月光可以看出雾气相当浓。漆黑的黑暗笼罩着阶梯岛,身边则飘荡着白色的晦暗。我们连彼此的脸庞都看不清楚,我只感觉得到她的掌心。冰冷的手,温暖的手,真边由宇的温度。 

我用力握住这份热度,这时两人的漫谈回忆突然中断,当然不是因为话题说尽了,只是有些时候沉默远比言语还要滔滔雄辩。 

揪住胸口的沉默过后,传来了真边的声音。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 

两年前也曾听过这句话,但这次的威力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很清晰,丝毫没有一点颤抖,就像不透露情感的远方星星传来的光芒,直接了当。 

「我们一定会重逢。」 

这口吻听不出来是约定,倒像是把决定告诉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点头答应她的话。也许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期望着,从未中断过。 

但我当然摇了摇头。在夜里的黑暗与浓雾包围中,她一定看不到我的模样,不过我知道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做个约定吧,真边。」 

偶然相遇的我们能够偶然在一起的时间,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要一直维持原本的样子喔。」 

其实我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个人没有什么必须守护的地方。只要能够让真边由宇保留住她原本的样貌,我甚至可以远离她。 

没有听到答覆。 

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的温度突然从我掌心消失,这变化仿佛让夜晚变得更加黑暗。世界失去了她那份光芒,由群青坠往黑暗。明明一直牵着手,真边由宇却突然没有跟上来。 

我停下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一个人轻轻地握住自己的左手。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真边说,这段阶梯显然不够长。不过我真正想传达的讯息已经都传达给她了,所以虽然我没什么自觉,但我应该是笑了。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那片星空,不自觉地想哭。真边由宇已经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了,我再也找不着那道光辉。这样就够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胸口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我摇摇头,好忘记那片夜空。「消失吧,群青。」我低声道。让我待在黑暗之中就好,高贵的光芒没有必要照亮我。 

眼前的阶梯依旧往上延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没有流泪。在那之后,我就这样握着左手,独自一人往上爬。 

我知道在这上头会发生什么事。 

* 

九月底左右,我曾经爬上阶梯。 

朝着魔女居住的山顶往上爬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大概有所耳闻。阶梯永远都走不完,最后视野会被浓雾遮蔽,睡魔跟着上门。等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阶梯的起点。虽然是个很难轻易相信的传闻,但我也发生了几乎相同的情形。 

我的经历中只有一件事是传闻中没提到的。 

浓雾掩蔽视线之后,雾气之中出现了人影,那并不是魔女。当我发觉那个身影时,我确定了阶梯岛的构造。 

阶梯岛是被自己丢弃的人们的岛。我们被集中在阶梯的下方,无法从该处移动,也无法成长,只能待在停滞的平稳中打盹。 

既然如此,登上阶梯后会遇见的人是谁,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我在阶梯上遇见了我自己。 

那个抛下我、于现实中稍微有点成长的七草。然后我们简短做了个交谈,内容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这件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没有事想问他,也没有话想传达给他。我只说了,尽管我们是一个人被拆成两个个体,但这种事就别太在意,各自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我对我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对方来看也是一样。他似乎以为在这条阶梯上发生的事,不过是无聊的梦境之一。 

所以当时我们只是偶遇然后道别,跟在路上擦肩而过没什么两样。 

但今晚不一样。 

我有话要交代我自己。 

* 

我已经记不得我究竟爬了多少台阶。 

真边由宇消失后的阶梯就像水几乎快满溢出来的水槽,沉默一处不漏地完整淹没我。莫名地,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这样的沉默根本谈不上诗意。 

不知是传闻中的睡意袭来,还是压迫全身的疲劳所致,我的意识笼上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就如同默默待在巨大机械中的某个角落,不停转动的齿轮一样,我感觉自己正从意识里脱离。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爬着台阶,霎时间,雾散了。阶梯毫无预警地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我停下脚步,将视线往上抬,依然看不到山顶。 

不过在前方七、八阶,站着一脸无聊的我。 

我慢慢地走上阶梯,接近那个七草。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他看似不满地歪着头回想。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至少这下可以确定,这不是最糟的情况,我能够把话传达给现实的我。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我单方面地把必要的事情告诉他——大地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虽然不清楚详情,但他的家庭环境似乎有些问题。我还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在夜晚的路上初次遇到大地时,向他问来的情报。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现实的我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我伸指戳向现实的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其实我并不清楚。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 

但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不顾自己的声调因激动而提高,我说: 

「你伤害了真边。」 

既然真边会来到这座岛,就代表肯定是那么一回事。七草伤害了真边由宇。这家伙——我做了绝对不可原谅的事。 

「你有自觉吗?」 

我在询问的同时握紧了拳头,如果他摇头,我打算揍下去。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揍人的念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一阵子。 

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 

这种说法令人不快,我扯住他的衣襟。 

「不准再重蹈覆辙。」 

他轻声地笑了。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最后,我朝着他再重复了一遍大地的名字与地址。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了,后续的事我无法干涉,只能相信回到现实的真边由宇还有现实中的我能够顺利完成这件事。 

我放开他的衣襟,打算就这么转身走下阶梯。 

但是在我那么做之前,他叫住我。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那还用说,会让我烦躁的事情,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一样。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我一说完,现实中的我脸色不免有些僵硬。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真边现在应该也与现实中的真边见到面了。我虽然无法想像丢开理想主义而成长的真边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一定没问题的。她身上有道名为相原大地的魔法咒语,即便缺了一角,我也不认为那个真边会彻底改变到连小学二年级的小孩都置之不理。真边肯定会找回原本的自己。 

然而现实的我却偏头纳闷。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我哑口无言。 

我想反驳,却开不了口。 

我感到不知所措。无论何时我总是以失败为前提来拟订计划,老是认为事情的发展不可能如我所愿。 

然而,为什么?这一次我偏偏无法确切地想像出失败的可能性。 

现实的我似乎感到有趣地笑了。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的确如此。 

为什么我能相信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呢? 

「你真的不懂吗?」 

「嗯,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啊。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你是个放弃幸福,放弃到毫无自觉的悲观主义者。现实的我这么说。 

——真的吗? 

我无法好好地理清思绪。 

我觉得他说的话完全不对,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句句属实。 

——怎样都无所谓了。 

不管是对是错都不要紧,我对我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胸口好痛,但我才不管我身上的疼痛。 

现实的我收起笑容。 

「那你自己又怎样?」 

「嗯?」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建立了不冷不热的人际关系,没有大幸也没有不幸地活着。只要真边由宇不在,我的日常生活就很平稳。 

「那就好。」现实的我说。 

他的眼神看起来像在俯视我,这点让我不悦。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起意说出这种谎。 

也许是为了对现实的我做出一点小反抗,也或许只是无意义的逞强。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无论如何,就算是谎言,那也是我在几秒钟前想都没想过的一句话。或许我在阶梯岛上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就算依旧消极,也还是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改变。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我没有向他道别,就这么转过身。 

然后我想起他刚才那像是困扰又像是疑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第一卷 消失吧,群青 终章
当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学校校舍的后方。

我呆坐在狭窄的阶梯上,看来我似乎是睡着了,虽然想不起是何时进入梦乡的,不过现在也没心情对这些事一一感到吃惊了。 

我在这个台阶上待了多久呢?仰望天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是晴空万里。悬挂着硕大月亮、无数星辰闪耀的夜空,在阶梯岛上并不少见,但仍是个戏剧化的夜晚。生活在这座岛上的都是被丢弃的人,真边由宇已经不在了。就算如此,晴朗的夜里依旧有满天星斗在闪烁。

我还是找不到手枪星。也不知道那颗星是否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我非常疲惫,肚子也很饿,偏偏今晚还相当寒冷。

可是我还是无意站起来,只是望着星空打发时间。心情就像在挑战人不在这里而是在别处的现实中的我,想跟他一决胜负。

——竟然说真边由宇从这座岛消失,对我来说就是失败?

才没有这种事,我这么相信着。

这的确是我渴求的目标,是全力争取后的幸福结果。因为你看,今晚的星空是如此灿烂。只不过我的胸口还留着鲜明的痛楚,让我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阶梯岛的夜晚很安静。

不过跟先前比起来,似乎热闹了几分。

草丛之中有秋虫在鸣叫,也能听得到风吹树摇的声音。每一样都很真实,这里就是我的现实。无论阶梯岛是个怎样的地方,我们是因为什么悲剧性的演变而来到这地方,这里都是我们的容身之处。我想我一定不会再爬上阶梯了。

至少阶梯岛位于与不幸相距遥远的地方。

这里自有属于它的日常,自有属于它的恋爱和友情,自有属于它的幸福。就算真边由宇不在,但活下去所需要的东西这里全都准备齐全,所以——没错,我可以坚称自己是幸福的。

夹带着冬天气味的空气渐渐夺走体温,让身体阵阵颤抖,我开始对寒冷有所自觉。还未到无法忍耐的程度,不过也没必要勉强忍耐,我任意中断我擅自开始的比赛,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明天得去洗掉涂鸦,能洗得干净不留痕迹吗?或许有什么好办法,趁今晚搜寻一下吧。

我朝着鸦雀无声的操场迈出步伐。就在这时候——

我听到她的声音。

「七草。」

我的嘴角不禁上扬。

果然,我还是输了比赛。

*

「我很惊讶。居然还有另一个我。」真边由宇说。

她露出宛如星空的夸张笑容。

「那就是把我舍弃的我吧。她一直弄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让我有点头痛。明明得交代的事情多得很,不知道她有没有真的理解。我的记忆力不像七草那么好,应该让她做个笔记才对。总之为了不被七草抛下,我急急忙忙地把一大段话交代完就赶回来。虽然差点来不及,但幸好还是赶上了。」

真边说完这些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她的声量比平常大了点,也比平常多了些起伏,似乎是受到时间催促,也似乎处于混乱之中。

我还无法完整接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真边会站在我眼前,跟我说话呢?我希望她循序渐进地跟我说明一下。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反骏的话。

「我才没有把你抛下。」

她微微歪着头。

「可是我总是为了不被你抛下而匆匆忙忙的。」

「每次都是你率先往前跑,然后我才追赶在后吧?」

「是吗?但是你现在不就打算一个人回去吗?」

「那是因为——」

因为我以为不会再与你相见了。

我叹了口气。

「你到底为何会在这里?」

「我们不是约好了,会再见面的。」

「我并没有同意。」

「嗯,是我擅自决定的。我来遵守自己订下的约定,应该没关系吧。」

「大地的事要怎么办啊?」

「当然会让他幸福啊。可是我也不想放七草一个人。」

「考虑一下优先顺序吧。」

「我倒不觉得这是谁先谁后的问题。放心吧,因为我已经见到了另一个我。」

她在笑,大胆又坦然。

「因为有两个我,所以两边都选择,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一瞬间,我突然无法思考任何事。

但冷静想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真边由宇是理想主义者,不喜欢舍弃其中一方的想法。既然两者都能选,她就会两边都选。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不擅长想像自己的幸福。

我不禁叹气。

「所以你把现实的大地的事全都推给现实的你了?」

「嗯,反正拜托的对象是我,而且另一边似乎也有七草在。好不容易两个人在一起了,没必要再变回孤单一人吧。」

我会在这里照顾大地,直到另一边都准备妥当喔。真边说。

我扶着额头,这个结论的确是最适合的解决方式。如果排除我想送她离开这座小岛的心愿的话。

真边收起笑脸。

「七草觉得我不要回来才好吗?」

真是的,这是什么问题啊。

只要她在身边,我总是得承担多余的辛苦。幸福与不幸,被逼近到我唾手可得的地方。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当然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连担心她会有所缺陷的恐惧都忘了。

我以为真边会笑,但她没有,只是用一本正经的眼神紧盯着我瞧。

「太好了,其实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所以不管怎样都得回到这里。虽然我不喜欢为事情定订先后顺序,但那大概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让你不能容忍?」

「关于你和我啊。」

真边向我走近一步。

影子的位置改变,月光下,我发觉她的脸颊微微泛起潮红。

「我不愿相信我们两个一直待在一起,事情就无法顺利。那样简直就像在否定我们至今为止的幸福。我会证明现实世界的我们是错的!」

她的话声暂时中断,世界因而屏住了呼吸。

月光只照耀着她,仿佛她是宇宙的中心。

她依旧红着脸,直直地注视我。缓缓开口发出的声音,就像好不容易从遥远的星星将光芒投递到我身边般,渺小、柔弱、不安定地颤抖着。

「所以拜托你。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请助我一臂之力。」

她说出这话的声音,听起来跟两年前听到的哭声很相似。

但又毫无疑问地截然不同。

真边由宇伸出手,而我握住了那只手。

这则故事在无可奈何下,自与她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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